晓得,我那些不快、郁闷还有烦躁,都晓得。
“带你出来玩么,蛮好的事,何必总想着上海。”
“没有。”我回了句,又低头道:“妈么不许我出来的,你也晓得规矩,哪有带清倌人出来游山玩水的例子?为这个,不是争了一番么?”
“你晓得呀?”十三少不以为意,轻描淡写道:“老鸨么有什么规矩?钱票就是最大的规矩喽。况且她刚吊了个长线,迟子墨那儿,还巴结不过来呢,哪里顾得上给咱们立规矩?”
“道理么是这样的,可那天你们在楼下,争得好大声呐。”
“争当然要争争喽,幸而子墨也在旁边帮着,你妈要生意么,哪敢得罪他。”
“哼~”我冷哼了声,本就不喜迟子墨,偏十三少把什么都归功于他,倒像我能来南京,也是因为迟子墨似的。
“宛芳。”十三少并不回头,我二人依旧这样一前一后,“带你出来么,就是因为最近烦心事多,既然都到南京了,又何必总挂在心上。”
“嗯。”我应得一声,到底把心里的话咽了回去,跑上前几步拉着十三少的手,笑道:“姐夫,你怎么和妈说的?”
他哈哈笑了,笑声惊飞停在崖边的鸟儿,手心温热的,有些湿润,朗朗道:“说了不计较么还问。”
我嘻嘻笑,那天妈在楼下嚷嚷,要让十三少做我第一个客人,那句话像个闷雷一样,直沉到心底方炸开来,炸得人身心分离,都不晓得是喜或忧?我都不敢听他如何作答,错身躲到门后,末了,楼下开怀笑了……
心里无数问题累积,想问他,迟子墨借的款还了没?黄明德在赵之谨那儿可还好?最想知道的还是他和姐姐的故事,一五一十,不是道听途说,也不是胡思乱想。终究没问出口,也不是因为这清幽的山林、庄严的菩萨,或许,只是因为不愿,甚至不敢吧。
“宛芳,你瞧。”思量间,眼前豁然开朗,也有人声远近传来,再瞧,前面人群聚拢,皆在一处大殿前,而殿依山而建,嵌入山崖内,巍峨高耸。人未近,已觉威仪。
山崖另一头,参佛拜神的香客络绎不绝,而我们这端,孤孤峭峭,只得我二人站在陡峭的阶前远观。石阶位窄,然十三少依旧与我并肩,二人近乎紧挨着,隔着薄的秋衣,我渐渐躁热起来,发际细密的汗珠聚集成滴,哗一下,顺鬓发而下。
“那是无量殿。”十三少指引着我,兀自解说:“是齐梁时,建康高僧僧佑设计,历时数十年方渐完成,来栖霞山的香客,无不到此祈福请愿。”
石头凿成的佛像,一立便是千年。千年来,香客如流水无常,而佛像历经朝代变迁、人世更叠,任风吹雨打,冷硬的身躯,比血肉人身更加长久永恒。我静静远望,尚未接近菩萨,心事已如皓洁月光下的远山近景——一览无遗。再偷望十三少,他看着前方的无量殿,淡然的脸孔微有些红,气息仍喘,目光却掩不住崇敬与愿想。
他的心事呢?我不知晓,不知这山里看惯人心浮动的神佛是否知晓?我叹了一声,提步往前,一步一近了,无量殿就在眼前,待到跟前,反而看不清全貌,目光左右移去,都只得一尊菩萨的一隅衣角、一截肌肤。竟有顶天立地之势,在熙攘的香客中,岿然而立,如磐石般坚忍不拔。
居中一座,仰面极目,仍只见鼻息,一只佛掌,也有平台般大,左右另立两尊,衣裾飞扬,目露慈光。亦有数丈高,拔地而起,体形巨硕,令人心生敬畏。
“那是西方三圣,无量佛与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十三少跟上前一一指明,十分了然。
我不由合掌,双膝一软,跪在蒲团前,默默有语,身边人来来往往,亦不知过得多久,听见有人与十三少说话。
“袁少爷,师傅在前殿等您呢。”
“不急,告诉你家师傅,还要叨扰数日才回南京。”
“是。”我睁眼,是个八、九岁的小沙弥,合掌领命,待要走时又问,“那斋饭就请袁少爷移步前殿,外头摊儿上卖的可吃不得。”
“晓得了。”十三少笑而颌首,摆手让那沙弥先走,这时候香客渐渐少了,天光微弱,无量殿内有僧人持帚,清扫殿前的落叶香灰,晚归的香客只余三、五,想来也要在寺中借宿。
“许的什么愿?”十三少也跪在我身旁的蒲团上,笑道:“做佛么,也蛮难的了,自己解脱了么,睁开眼满是欲念人间。”
“姐夫就没欲念?”
“我?我也有啊。”他答,合掌,抬眼,竟是直视神佛,那目光果敢而清亮,我顺着望过去,高大的佛像仿佛比刚才清晰了,那唇角微微上扬着,看着跪在地上的十三少,了然一笑。
“愿战火永息,太平得驻,家国昌盛。”他竟一字字念出声,执着坚定,目视良久,重重磕下头去。
须臾光阴,太阳落下去,山岚如障,绵延起伏。瑰丽的晚霞照亮山谷,谷中层叠的树林,突然活了起来,绚丽而光华。飞鸟忙着归林,一群群自我们头顶掠过,扑翅带来微风,拂在脸上,人也不由转睛目送鸟儿归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