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的名声?都得卖您个脸面不是?”
“这可难办,都民国了,不作兴卖买人口。”五爷跷着个二郎腿,一面推难一面将钱票收入怀中,一回头,好巧不巧正瞧见我,大大咧咧领着一帮兄弟起身就走,脸上的肉都堆在一处,叼着个牙签儿,满嘴直嚷,“妈妈有这样好货色,还怕什么没生意?就是日后照顾着咱们兄弟就是了。”
妈妈满口应承,使个眼色命我上楼,这边送那几个粗汉出门,与十三少恰好打个照面,几拨人聚在门前,我在后头,尚听见五爷满口道:“讨人么,多,好的却少,妈妈再仔细掂量掂量,你这事儿,换了别人也拿不下来,就给你粗蠢的充数,白花了钱还得养着,更别提什么生意了。”
心里一口气憋上来,站在那儿半晌方冷冷重哼一声,提脚便往楼上走。十三少见屋里人杂,犹不放心,刻意扬高声调与妈妈道:“晚些时我再来,宛芳若要什么,让陆祥去办就是了。”
一阵吵嚷,那伙人出了屋,翠芳踅到楼上,重重朝外头啐了一口。
“哪儿来的流氓,这样跋扈。”
“昨夜就来了,闹得好一晚上,好在恰巧有局出去了。”翠芳兀自恨恨,坐在我屋里,半晌方道:“妈妈要买讨人呢。”
我也晓得必然为了这缘故,听见翠芳说,还是忍不住侧身道:“她么,见柳晓儿兴兴头头自立门户,自然心惊喽。”
“我们又不会跑……”翠芳满脸郁郁,“再来一个,灵巧些还好,真遇上笨的,反倒多张嘴吃饭。”
头又疼得紧了,倒不好赶她走,只得笑道:“笨的么,你当妈妈会留?你晓得省,她不晓得啊?”
翠芳笑着摇了摇头,这才回神道:“十三少说你不舒服,快睡去吧,别又病重了。”
我应了一声,唤住她道:“姐夫说他这朋友刚从北平来,改日摆个局,邀你去见见,到时么,巴结着点,或许遇上好客人呢。”
翠芳以笑代谢,踅出房间,轻轻带上门,隔离了外头的纷扰。
直到躺在床上,十三少的声音似还在耳边回响,连带这两日琐碎的细节,嘈嘈杂杂总在脑子里转,心像压了块重石,仿佛搬开来就月朗日清,却总差那么一点点,不能摆脱堂子里晚清的遗风。
姐姐临终前也曾拉着我的手道:“这辈子么错过了,下辈子总不至于还托生到堂子里。”
我不晓得她说的错过是指什么?若是十三少么,他二人极好,就做不得妻妾,这样长久下去,也如同夫妻一般。这时候却突然觉得,姐姐错过的是将明将亮的新时代吧,像外滩上来来往往的时髦男女,像学堂中剪了头发的清爽女学生,又像静安路上一门隔绝内外的私密公寓,与这弄堂屋子竭然不同的坚决、镇定与完备。
已经是民国了,几千年的皇帝说没就没,报纸上写的、人们嘴里说的,都是些听见就心惊动魄的新鲜名词——自由、民主、平等……只有趁着眼下高烧,才敢这般结实的去想这些遥远的字眼,依旧像梦一样,模糊没有轮廓。
已经是民国了,莫说裹足,学堂里的女学生甚至剪了发辫,可除此之外究竟有什么不同呢?皇帝没有了,变作军阀;不许人口卖买了,却依旧有穷得吃不上饭的人上赶着把自己卖了换顿饱食;听说还不许贩卖鸦片烟,可哪家堂子、赌馆没设烟铺?连我都会给客人们点烟泡、递烟枪,烟雾缭绕的背后,种种迷醉的表情,像隔着一个时代那样远,却又比眼前的民国更贴近。
再过不久,妈妈从五爷那儿买来几个小姑娘做讨人,若漂亮懂事儿的,自然锦衣玉食,期待成材;若有些愚笨粗蠢的,就再卖作幺二,再不济么做野鸡,越往后,越朝下流的地方走。
我生怕自己也会变成那样,或者像柳晓儿,自立门户去了,年轻么还有客人捧,再老些不得不也靠年轻女子打理生意,一来二去,又走上鸨母的路。
我生怕自己会变成姐姐那样,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病倒了,药石不进,面色如纸,就这么拖延着,风言风语不断,我甚至听见说,是因为十三少在外头又做了别的倌人,一散千金,为那个女子赎了身价……姐姐弱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中干涩无泪,只有看见我时,无限留恋与担忧。可十三少分明还那样温存,吃的用的医的,无不尽善尽美,我看不出他变了心。
一切都好象是原样的,却又在不经意间,无从挽留;而时代恰恰相反——看似翻天覆地,微细之处却照常而行。
我想不透,思绪纷杂,朦胧间有人来看我,以手探了探额头,又入被摸摸手心。想来是妈妈吧,也怕我病倒了么更没生意,张罗着屋里的人都出去了,连楼下也安静下来,这才渐渐放松心境,一觉入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