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天黑得早。
城市里的冷只有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人才能体会。公交车在马达排出一阵尾气后摇摇晃晃地离开车站。这乌烟瘴气是朱辰宇所厌恶的。他扭过脸,用力呼出可能吸入肺里的气体,回头见江晓君一个人站在路灯下。风吹拂着她的白围巾,围巾尾部那一颗圆圆的绒穗犹如雪球在飞舞。
他走过去,把头靠近她,“在看什么?”
她的视线穿过铁丝网,另一边是大学的篮球场,口中喃喃地道:“真冷,真冷。”
这女人真怪,是他见过的女人里最怪的。
“走吧。”他对她说。她一动不动,于是他怀疑她是不是冻糊涂了,伸出一只手触摸她的脸。
只轻轻一碰,她便像蚱蜢一样一蹦,退避三尺,喊道:“你干吗?!手好凉。”说完,她看了看他的手——皮肤白得似瓷,青筋浮现,很美,也能看得出来很有力。她想起开跑车的时髦女郎好像也说了句他的手真冷。为何这人的手这般冷呢?冷血动物?她放在羽绒服口袋里的手不由得使劲攥了攥。天冷,自己的手也有点儿凉,于是她心中有了主意。
他痞子般对她笑,“怎么,又想画我了?”
“鬼才想呢。”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轻快地跑上天桥。
人行天桥架在车水马龙的马路上,天桥上方搭设了高速公路。人走在中间,上下都是钢筋水泥板,桥两侧的围墙半人高,触目所及是大马路和半截高楼,这样的氛围有些压抑。但有些人不这么想,夜晚这里是小摊小贩活跃的地盘。
朱辰宇觉得都不用想,她肯定要在各小摊上转悠半天,女人天生爱购物,何况是这个性情天然的女人。然而事实证明他又错了一次。江晓君一路向前走,左右小贩的叫卖和围观的人群丝毫没影响她飞快的脚步。
下了天桥,她忽然倚住扶栏,长呼了一口气,对他说:“到晚饭时间了,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可以吧?”
俨然她是怕他饿着才不在小摊上逗留。这个奇怪的女人没有半点儿防备心,对每个陌生人都是这么好吗?他的眉头皱了又皱。
她一身轻松,压根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眼睛扫过他阴鸷的脸,她随口道:“就吃兰州拉面了。”接着她噔噔噔往下走。他看着她的白围巾飘进了一家馆子,这才缓缓动脚。
拉面馆很小,仅容得下四五张小方桌,幸好过了正点用餐时间,客人不多。他两脚跨过板凳坐下。她兴冲冲地从筷子筒里精挑细选了两双,丢了一双给他,朝伙计喊道:“老板,两碗拉面,一碗五块的,一碗八块的。”
“干净吗?”他苛刻地看着馆子里的环境,擦擦鼻子小声建议道,“不然我们去对面的肯德基?”
她像是没听见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表,两眼凑近表壳小心翼翼地转动表侧的旋钮。
“上海老机械表?”他瞅见表壳背部的“上海手表厂”的模糊字样,目露惊讶。一个女人揣一块老式男表做什么?
拿了块眼镜布细细擦拭发黄的表壳,她轻声道:“我外公送给我的。也许你不相信,这是一块有生命的表。在我外公中风昏迷的一个多星期里,这块表无论如何上弦都不肯走了。直至外公恢复意识,它才愿意重新走动。我来上大学的时候,我外公把这块日日夜夜伴随着他的表给了我,希望能代替他陪伴我。你不需担心,这家拉面馆我吃了差不多一年了,没吃出过毛病。我这人认旧,这条街前前后后共六七家拉面馆我只认这家。”
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有些呜咽,他听得艰难。十指交叉,他把头一偏,瞟到她全神贯注的神情,视线就此胶住。
人生,因某些偶遇而悄悄地改变。
风从敞开的门一阵阵袭来。冷吗?不会冷。伙计端来两大碗拉面,热气腾腾的,胡椒粉呛得他满脸通红。她要了两串撒满孜然的羊肉串,递了一串给他时,这回他的手是暖的,她笑了,“暖和了吧?冬天吃羊肉最好了,大补元气。”
她看人的目光直接而自然,令他想起自己幼年时尚健在的奶奶,望着他时也是这样的目光。他吸吸鼻子,冷然应道:“嗯。”然后学着她夸张地张开大口,扯下一块羊肉,用力嚼着。
走出拉面馆时,他浑身热热的,对她笑时也不再是那副爱笑不笑的傲慢样,“走吧,你家在哪里?”
他的笑在黑暗中明亮地一闪而过,她立在寒风中的瘦削身子颤抖了一下。他的笑容有点儿像林晓生。想到这里,她立刻咬紧唇低下头,“我家就在这附近,把东西给我吧。”
他怔了怔,不知她为何突然没了笑容,紧接着敏感地想起她画的第一幅画,那一副似乎与他有关系的画。她已然主动伸出手来接购物袋。他面色变冷,蓦地松了手。袋子在他和她两手没能交接好的空处掉落于地,一些东西散落开来。她慌忙弯腰去拣。他只是冷冷地看着。
她追赶着那骨碌碌滚下人行道的橙子。一辆小四轮货车从街口急速驰来,她的白围巾随着那一道风扬起,像是要被卷进飞速转动的车轮里,碾成碎片。他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