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原本一贯素净的江自清,现在变得讲究起来。他头发勤洗,下巴刮得冬瓜般的铁青,打开衣柜都要费一番心思。他开始使用从前不屑一顾的洗面奶,对包装精美的护肤品也产生浓厚兴趣。他甚至能返回少年,对着镜子做几个鬼脸,哼着不成调儿的歌曲。
这一切,也许是因为他们这段紧张工作接近尾声的缘故。现在,他们的各种材料都已装袋,分成两个班子进行发放。辜书记是村里的一把手,揽着高、杨二位镇领导去了西片;江、夏、祈三人资历浅嫩,与闵主任配成搭档,负责东片。
东片人员首先进入闵家湾。尽管先前已做了大量宣传,但入户时还是花样百出:有的以为是在征收当年任务,讽刺干部们是在下达催款通知书,视他们为黄世仁再世,只是文明社会法律约束,不能锄头棍棒一拥而上将其击毙;有的认为是继续征收历年尾欠,如避瘟神般的敬而远之,即使被撞见了不能及时脱身,仍仰着下巴说,去年我是没有缴齐,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也别再做我的指望。诸如此类,闹哄哄的五花八门。最后听说是来退钱,多半人又将信将疑,说:自盘古开天地以来,就只看见你们吃进去,什么时候你们还吐出来过的!
自清只解释得嗓子发哑,那小祈半天憋出一句,往往被对方一句话哽回,好长时间里都发不出声。闵、夏二人也说得口干舌燥,这才有高级社员说:“是了,贩城电视台播的片子我也看过,是上头的好政策呢!”
此人说罢,其他几人随声附和。自清趁机大作宣传,场面才渐渐安静下来。局势既然趋于正常,材料也就开始逐户分发,并要求户主在合同卡上签字,同时换回上年的旧卡。
一些人犹犹豫豫的开始签字。不料这时又冒出一人,用沙哑的嗓子叫嚷:“卵子球呢!怕是拿铐子来带犯人,还签字画押!”
几个人跟着起哄,其中一个说:“猴爷,政府就是把闵家湾的人都铐干净了,又怎么能奈何得了你,您老属相好,连五指山都罩不住呢!”
那被称作猴爷的,闵主任自然最清楚不过。他绰号猴子,天生就喜欢出人头地,文革期内他尚未成年,但对于游行批斗,有着苍蝇嗜粪般的强烈兴趣。每每遇上有人被押游行,他就要窜上前去左右开弓,很是响亮地甩上被示众者几记耳光,仿佛只有如此,才不辜负他的一双手掌。平时,他倚仗极高的辈分以及一张老脸,特别喜欢出风头,私下为人又及其龌龊。闵家湾一户人家精于种菜,每年土豆都在别人上市前长得又嫩又大。那猴子看在眼里,一次趁着天黑扒了人家半个菜地。这事被一个村人偶然瞅见了,不小心说漏了嘴,次日清晨,那村人就发现自家圈里一头猪仔口吐白沫一命呜呼了。
此时,猴子也不去理会那些五指山六指山的话语。只见他一双手插在口袋里,嘴巴上叼着一支香烟,腮帮子一鼓,噗地一下,将长长一段烟灰吹散尽了,接口说道:“你娘的球!政府是什么?还不是一些人凑成的戏班子,猴子怕的人还没生下来呢!”闵主任连忙上去递烟,说:“猴子叔,又不是征任务,你就不要添乱子了!”说着连推带请,把猴子安抚好了。
猴子刚刚消停,那养鱼的鹞子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眼睛盯着夏洁手头的纸笔,说:“好气派的造假工程!”
自清早就听说此人,心里没个好印象,又看夏洁弱生生的样子,不由得当即回应:“你注意说话,什么造假工程?”
鹞子看了自清一眼,不慌不忙的说:“难道还不是么?上头要求去年就按新税法征收,你们干部们却指望来一个海底捞月,最后搞上一把。如今过不了关,又急着下来清退。可去年下发的合同卡在农民手心作为把柄,上头检查的人一看就露了馅儿。所以,你们不得不请求农民在新卡上签字,再换回旧卡,好去应付上面的检查。说穿了,就是一声令下,全体农民齐齐起立,配合你们干部造假,这工程还不气派么?”
一番话如一把巨大的榔头,只将自清砸入地底之下,霎时之间就“低到尘埃里”了。但虚晃一枪是人的本能,他只好硬着头皮,说:“税费改革是一项复杂的工作,它的宗旨就是农民受惠,利国利民,现在是依法落实,需要的是群众配合,不是得便宜卖乖。”
鹞子哈哈一笑,又说:“老弟说的我不反对。我在那鱼池小屋里,每天都靠收音机消遣时间,也了解一些好政策,只是心底就不明白,那上面的春风怎么就吹不到我们贩城?让人疑心是殖民地吧,又是在共和国的管辖之下!总支里几个干部我也是听说一二的,不瞒江干部来说,你也还算保持了一些本色。我所说的不过是贩城的头头们,是镇里的头头们。他们在上面呼风唤雨,好像真的有日天的本事,戳出了窟窿却要你们来填!”
这一番话又令自清哑口无言,不知这鹞子是在吹捧自己,还是“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身上”。
鹞子又转头对大伙说:“你们也别担心,是好事,也是好事的开始。有点儿迟到,但是到底来了,大伙儿就配合一下吧。”
鹞子说完转身走了,凝固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