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卓凡目光微微一跳,不过语气十分平静:“你说。”
“长州藩的乱子,”徐四霖说道,“是同治四年的时候,王爷替日本敉平的,当时,幕府上下,兴高采烈,皆以为他的‘天下’,自此大定,从今往后,可以高枕无忧了——”
顿了一顿,“我履新日本的时候,王爷训诫我,说幕府只是暂时渡过了难关,按下葫芦浮起瓢,第一个火头暂时熄灭了,第二个火头很快就会烧起来,要我一切留意。”
再顿一顿,“实话实说,那个时候,王爷这番话的分量,我还不算真真正正的掂量明白了,可是,两年下来,一切皆如王爷所料!王爷……真正是洞鉴万里!”
“同治五年——日本那边儿,就是交泰元年了——上半年的情形,还算过得去,从下半年开始,状况就出来了。”
“生丝、茶叶、棉花的价格,愈走愈高,终于到了普通人难以承受的地步——这几样都用于‘销洋庄’,出口的多了,留在国内的少了,供不应求,价钱就上去了。”
“生丝也罢了,老百姓反正用不着;茶叶呢,虽然大伙儿都喝,不过,少喝一点,倒也死不了人,也罢了;可是,棉花的价钱上去了,就受不了了!——但凡是个人,就得穿衣服啊!”
“这都罢了,最要命的是,这个价格的上涨,好像传染病过病气似的,一样涨,样样涨,最后,连根本不用于出口的米、面,也涨了起来!——这可就要命了!”
“城里头,小作坊、小手艺人,破产的愈来愈多;城外头,农民的日子,更加是过不下去了!”
说到这儿,徐四霖看了看关卓凡,踌躇了一下,继续说道:“有人说,米珠薪桂,追根溯源,都在‘二次长州征伐’……”
又踌躇了一下,打住了,想着下头的话,该怎么措辞?
“子绥,”关卓凡说道,“有什么说什么——你现在是在述职。再者说了,这儿是我的私邸。”
徐四霖一凛,“是!”
“述职”的意思,是说作为驻外公使,必须将驻在国的情形,全面、客观的向掌国者汇报,无所遗留,无所隐晦;“私邸”的意思是,纵有什么忌讳的、不适于摆在台面上的话,亦不必顾忌。
“有些人认为,”徐四霖说道,“‘二次长州征伐’,请了中国人和美国人来帮着打仗,不过,人家只出人不出钱,仗打赢了,兵费得还给人家。孰料,中、美两国,狮子大开口,这个账,怎么还也还不清爽——生丝、茶叶、棉花,都拿去‘销洋庄’,不就是为了赚回银元来,还中国人、美国人的账吗?”
顿了顿,“还有,日本的海关,全被中国人和美国人把持了,收了‘洋税’,自然先拿去还他们的账,这个钱,什么时候才花的到日本人自个儿的头上?这个日子,还怎么过?”
说到这儿,笑了一笑,“肯说‘还账’,还算是好听的了,有的人说,按照之前签的协议,收了‘洋税’,中国、美国、日本三家,是‘三一三十一’,三分之二还账之外,日本自个儿,好歹能落下三分之一,可是,真正收了‘洋税’,中国、美国,是‘二一添作五’,一个子儿都不给日本留的!”
“哦?还有这个说法?”
“是!而且,流传甚广!”
顿了顿,徐四霖继续说道:“幕府也分辨不来——兵费确实要赔还给咱们,咱们的兵费,又确实不低,别的不说,就说士兵的薪饷,一个轩军士兵,顶的上六、七个日本的‘幕兵’!美国人那边儿,情形也差不多。”
“所以,一般的日本人,自然就觉得,中、美两家,坐地起价,‘狮子大开口’什么的了。”
“嗯,”关卓凡微微一笑,“也是——看来,咱们也不算十足冤枉呢。”
徐四霖也是一笑,“至于‘三一三十一’、‘二一添作五’什么的,总不能把条约、协议什么的,直接贴出来给老百姓看?再说,即便真贴出来了,也没有用——谣言讲的是咱们强凶霸道,不肯照原先说好的‘分账’嘛!”
“如此说来,”关卓凡说道,“这个谣言,大约是有心人故意造作出来的了?”
“十有八九!”徐四霖说道,“可是,道路流传,无从稽考,就是‘新选组’那班人,亦无奈其何。
说到这儿,嗓子略觉干痒,端起几上的茶碗,喝了一小口茶,放下茶碗,继续说了下去:
“‘二次长州征伐’,除了要赔还中、美的兵费之外,日本人自己的兵费,数目也很不小!”
“中、美的兵费,主要用进、出口的利、税来还;填他们自个儿的那一块儿的窟窿,就只好增加赋税了——幕府如是,其余参战各藩亦如是。”
“如此一来,雪上加霜,老百姓的日子就更加难过了!”
“除此之外,还另有一件雪上加霜的事情——”
“日本国内,一向银贵金贱,泰西各国,却是倒转了过来,银贱金贵,于是,洋商便拿本国的白银,大肆套购日本的黄金,日本各藩藩库的黄金,愈来愈少,没有法子,各藩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