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之下,陈宁讪笑两声,质疑道:“会不会压根没有人上奏,是陛下他自己对这蓄奴之事有意见,才假意编出个‘奏报’之说,蒙骗咱们?”
陈宁的猜想,倒也不无道理。
朱元璋是九五之尊,做任何事都讲求个“师出有名”,他若什么都不提,径直便要废除奴籍,未免显得太过独断专横。
编出个“地方官员”的奏报,可凭空捏造个“蓄奴之风盛行”的由头,好为他废除奴籍提供借口。
众人思量之下,对陈宁的说法半信半疑。
倒是陆仲亨态度鲜明,断然摇头道:“不可能,陛下久居深宫,若非有人奏报,他怎会好端端提起蓄奴之事?”
陈宁显然早就有过深思熟虑,不假思索便答道:“许是他微服私访,在民间看到蓄奴之事,才生出废奴之计呢?”
众人思量之下,又缓缓点头:“倒也有这种可能,陛下最喜欢微服私访的……”
但陆仲亨依旧坚持己见,他大摇其头:“陛下微服私访,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他哪一年都要往民间走访数遭,怎会到今日才撞见蓄奴之事?”
这般解释倒也有理,席上宾客稍作思量,又改弦易辙,站到陆仲亨那一边去。
蓄奴之风绝不是今日才兴起的,朱元璋若真是同情奴籍之人,早就该将这事拿到朝堂公议了,何至于等到今天?
陈宁辩驳不过,又碍于身份地位不及陆仲亨,便也蹙眉点头:“吉安侯所说,倒也不无道理。”
原本只是凭空猜测,对于自己的主张,他倒也没有绝对把握。
陆仲亨大手一挥:“不管是否有人奏报,咱总得查个清楚。若真是有人幕后策划,咱总得将这人给揪出来不是?总不能白白花了银子,却不知死在谁人之手吧?”
这倒是最稳妥的办法,管你有枣没枣,先打他两竿子再说。
真查不出端倪,再认栽也不迟。
众人连忙点头附议,拱手道吉安侯言之有理。
席间谈得热闹,众人群策群力,纷纷提出各自建议。
提什么建议的都有,有人说要安排各地官员盘查,问一问近来谁向上奏报了蓄奴之事;又有人说要买通宫中内侍,问一问陛下近来收了哪些地方官的奏报。
这些建议大多不甚靠谱,直听得在场之人连连摇头。
倒是那陈宁最清醒,提出个相对靠谱的方法:“既是奏报,定是从中书省上书,咱问一问胡相爷,不就清楚了?”
说话之际,陈宁已率先望向了胡惟庸,而其他人紧随其后,也一齐朝胡惟庸望了过去。
胡惟庸是当朝宰辅,负责各地奏呈都要经过中书省,当然这也不绝对,譬如各级军政要奏,或是监察、御史等监审部门的折子,就有专门渠道直递皇帝手中,另有些紧急公文、私密要政,也有专门的渠道可上达天听。
但那只是特殊情况,剔除这些直达天听的密奏,大多数奏折还是要经胡惟庸手的。
索性胡惟庸就在桌上,不问白不问,众人当然想从他那探听些许线索。
但众人一眼望去,就见胡惟庸连连摇头:“老夫可从未收到过这般奏折!”
众人立感失望道:“连胡相都不知道,看来即便有这奏折,也是直呈天听的密奏了。”
一时问不出线索,大家只能各自摇头叹息:
“咱还是再寻其他渠道问一问吧,兴许能查出些端倪……”
众人一筹莫展,自有各自举起酒杯啜饮起来。
大家借酒消愁,倒是无人注意,此刻在这席间上首位置,那胡惟庸的表情似有些复杂。
他紧抿顺唇,轻捋长须,眼神飘忽回转,似有所思虑。
方才众人提问,胡惟庸回答说并未收到奏折,这话其实并无半点虚假。
但胡惟庸另有心思,未曾向在座众人坦白——他胡惟庸早已猜出这始作俑者,明白这废除奴籍之事因何而起。
这件事要细究,还得先从江宁县马家谈起。
此前联络马家阻挠税改之时,胡惟庸早已做了两手准备。
他深知马家未必能阻挠朝廷新政,便想了另外一步计策:要利用马家的过失,制造其与陆羽的冲突。
因此他派管家查了一通,很容易便查出那王桂花暴毙之事,继而,让人接触那王三,给那王三提出“意见”,去县衙告那马家,定能找出女儿下落。
若非有他胡相幕后策划,那王三一个颟顸老农,如何敢去招惹马家,如何敢去衙门告状?
这计划,原本天衣无缝——他胡相压根不出面,就能挑动马家和陆羽的矛盾,让这双方斗个你死我活,他胡惟庸坐收渔翁之利。
可没料,计划赶不上变化。
那边案子还没结束,这边朱元璋突然提起废除奴籍之事,这倒打他胡惟庸一个措手不及。
胡惟庸知道这王桂花之死的缘由,自也清楚那王桂花便是卖身与马家为奴,他能分析得出来,朱天子当下决策,与此案有莫大关联,否则陛下这么些年从不关心奴籍之事,怎会在这当口跳出来呢?
显然是江宁借此事上奏,才惹出这麻烦来。
这一下,倒叫胡惟庸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