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眼镜女孩所住的公寓,我再次来到街上。车流已经渐渐消逝,水泥森林的喧嚣也渐渐停止。只剩下无尽虚空中淅淅沥沥的雨声。挥手叫了出租。碰巧还是先前来时的那个司机。“真是巧啊。”司机说。我坐在助手席,没有对他的搭讪做出回应。并没觉得怎么巧合,只觉得似乎应该碰到他似的,如果碰不到他反而不正常——就是这样的感觉。
回到旅馆,在大堂再次和那个柜台后面的女服务员碰了面。她竭力对我展现出一个笑容,但仍然透出陈旧的职业化——这是不可能改变的事实,陈旧的职业化。不可能如同眼镜女孩那样对人微笑,虽然职业化却能产生轻微的好感。对她,还有对她所代表的服务业。
顺着楼梯蹒跚而上,终于来到三楼的走道。我在308房间。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回去我的房间。一旦来到走道,耳中立刻响起嗡嗡嗡嗡的响声,就好像不知其所在的哪里的锅炉或者空调设备发生了故障,总也得不到修复一样。真是令人讨厌,却又无可奈何。无可奈何。猩红的地毯早已变成了深棕色。灰尘和没有了主人的蜘蛛网,还有在吊顶徘徊的昆虫苍蝇。无可奈何,一切都无可奈何。
将钥匙插入锁孔,轻轻扭了扭。立刻听到细微的嘎吱嘎吱的声音。过不了多久,这门锁终将毁坏。这样想着,已经把门推开。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气息潮湿,虽然引人却充满了腐败。从哪里闻过来着?大街上?还是眼镜女孩公寓的电梯间里?记不清了,恐怕也不过是这城市本身所特有的气息,因为夜幕降临,便从水泥森林的罅隙里蒸腾出来。
呼吸作用。
忽然想起了这个词汇。呼吸作用。白天,植物在阳光照射下会产生营养和水分,同时吸收二氧化碳,释放出氧气,这在初级学生教材上被称为光合作用,但是到了夜晚,同样的植物却会大量的吸收氧气,释放出二氧化碳,让人窒息。这同人的呼吸相类,所以被称为呼吸作用。难怪在很多文学作品里,都提到夜间在森林里迷路,会感觉呼吸滞涩,心情沉重,其实也并不一定是什么鬼怪作祟,只是因为植物的呼吸作用,剥夺了他们所必需要的氧气。很简单的道理,如果运用得当,却能在作品中产生特殊的怪异效果,难怪说文学是生活的反映却又远远高于生活了。
从门里扑面而来的正是这样一种气息。让我情不自禁的又深吸了两口。潮湿而且腐败。这两者本来属于因果关系,但是却可长久并存,互为表里。真后悔就这样冒失的把门打开。完全不符合自己以往小心谨慎的作风。小心谨慎,戒骄戒躁。万一这门后是另一个陷阱,打开便开启了另一个错误,那该如何是好?总之是自己不好,自己没有小心谨慎,戒骄戒躁。但是事情总要分成两面,从另一个目前还不知其好坏臧否的方面讲,我喜欢那样的气息,是否表明我自身也已经腐败,或者一直向往着腐败?如果真的如此,那就继续维持下去好了,为了自己生存,甚至为了自己生活的更好,这样也不失为一种方式。毕竟,万物没有高低,也没有贵贱,不能就此一厢情愿的认为腐败的就是不好的东西。
但是,打开门就闻到那种熟悉的气息,毕竟让人心中有些忐忑,不能安定。于是伸手到门边的墙壁上寻找电灯开关。摁了几下,没有反应。真糟糕,偏偏在这个时候断电——难道真的只是巧合?还是不想让我发现事情的真相?反正是有些不正常,有些诡异。立刻提高了警惕。但是不过半分钟,一切又都恢复如常,又都漠不关心了。毕竟这是我难以克服的本性。不管怎么说,还是应该早点休息,我对自己说,明天,应该一切全都不同——至少是时间不同,又过去了一天。于是不再多想,反锁上房门,摸黑走到床边。一切都驾轻就熟,分毫无差。中间并无出现滞涩和意外。床垫冰凉,床单同样冰凉,并且光滑如丝。和皮肤甫一接触,那森森凉意便如同蚯蚓入地或者水蛭吸附人体一样钻了进去。我打了个哆嗦,随即两三下脱掉外衣,整个人钻到床单下面去。借助床单与外界隔绝。就是这样的想法。其实床单之外也是黑暗,只是包裹着我的这一侧更加黑暗而已。
床单下面只有我一个人。因为我已经几次试探着伸出手去,在自己周围探索。没有人,没有酒涡女孩,也没有眼镜女孩……后者即使此刻出现在我枕边恐怕我也毫不诧异。早已司空见惯,不,应该说是早已漠不关心。
不久,寒意侵透了我的全身,把我直直拉向黑暗的梦里。在梦之深处,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摸索不到,却分明能清清楚楚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