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秩序不存。
粗粝的土地,万物野蛮生长。
东边有只妖,率了蛇熊虎豹称王。
南边有强人,陶罐子里装着数不尽的虫豸,直把妖怪们腌臜得往后退。
天上有鸟身鼠尾的精怪日日巡游,海里有漩涡里吐息的浮藻,远远看着都无人不颤栗。
挣扎的世道。
尊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依旧占据了大片土地,肆无忌惮地破坏、重建,在战争中延续生命。
明明姜珣生命力强劲,丹田内也灵气充盈,却有汹涌的、绵延不绝的、无法忽视的饥饿感从腹中遍及全身。
口齿间忽地变成两排软烂牙齿无尽的胀痛酸疼只想一颗颗敲碎拔出徒留红色牙龈摩擦苦涩的坚硬食物,腔壁上的坑洼溃疡只道是寻常。
灵机规律地依循经脉流注滋养血气肌肉的她挥剑上千次的有力的手臂,外表无异,内里亦无异常,却寸寸有劳损之疲痛。
她由清音度魂法术种子扎根的不染灵台,无端孳生了杂乱欲念,纷繁如往生扬撒的纸钱。
清明的双眼被求生之念染上了世俗。
她饿,可目之所及的无人不在饥饿道中,便是天上的燕雀也是瘦骨嶙峋地被猎户打下和骨入腹。
她寒,可耳之所濡的无人不在饥寒中,便是高墙下的青壮也只有麻草覆体。
她累,可这双割草烧火织线的手之外,只有死人的白骨不在劳作。
上一辈的,下一辈的,都是如此。
因是她灵魂深处的本源深厚,她熬过了一年又一年,但战争的余波不比挑嘴的饕餮,更无情地吞噬了穷苦人的稀薄艰食。
战争的余波轻而易举地击垮了她,或者说,也吃下了她的求生之念。
姜珣猛然看向那株草,突然明白了这就是东乙青木的前身。
“那她通感的那个女子,是什么存在?”
虽有高高在上的评判之嫌,苦难也无高下之分,但在浓稠悲伤中姜珣勉强打捞起回忆碎片拼凑出另一个故事。
没有避孕手段的农户毫无意外地接受了昭示他们还在壮年的她,更勤奋地耕地侍苗,在屋前多了一垄菜地,和一座鸡舍。
她出生了,菜地也欣欣向荣地绿,黄色的小鸡仔在其中啄着虫。
农人更爱翠绿与金黄。
战争从不止息,赋税只增不减。
含饴弄孙的老人在她能走后又彻底地回到了一垄又一垄的麦田里,却没等到金黄来临。
她跟着大孩子们疯玩,也被他们带着割草喂猪,拾枝烧火,然后逐年沉默。
比婴孩更大的头颅里装不下知识,装不下远方,只有沉默的明天一天又一天堆积,将她塑造成了和父母如出一辙的农民。
望着田地维生。
好在,嫁娶的丈夫,疼爱的父母,亲和的邻里始终如一的护持,她生育的三个孩子都像她一样坚强,她的生育之苦中有乐。
健壮的丈夫睡在了高墙下,好在,她的孩子们又大了些。
仍是毫无喘息的日子,月生日落,日出月落,直到战争波及,孑然一身的她来到了山坡上,乞求大地之母的怀抱。
彼时,与东乙青木毫无联系但开了灵智的青草讶于她的苦,为她折腰。
她灵魂深处指向的本源感念于草的怜悯,回赠了祝福,却没告知草她的释然。
她曾经的悲伤成了草的执念,更迭新一轮的灾祸。
姜珣抬手抚上心口,她憎恶其中不属于她的念头。
生而为人,万物之灵,躯体或许羸弱,但人是能把历史典籍当作镜子以自省的动物,即有思考的神魂。
人成于此,也败于此。
姜珣尊敬那个在乱世中求生三十又四年的普通人。
但若有存在一边高高在上地称赞人之灵秀,一边却在人躯中游历一遭后以无数数人命之精赠予一株折腰草——是的,“她”坑杀了乱世人后释然地走了。
何谓坑杀?无数起战的避战的、笑的哭的、老的少的、健壮的病弱的、得志的郁郁的……都在瞬息之间,消失殆尽。
人的性灵之精,被她凝为一滴剔透的菁华。
在她掇菁撷华时,可还会感念人之灵秀?
本就被杂念侵染的姜珣气血逆流,灵台上黑气丛生。
先有圈持凡人的无目道人,后有错念灭世的神降旅人,从凡尘中脱俗的姜珣仰头嘶吼,挥拳打向旅人。
一拳又一拳,一脚又一脚,实质化的神念也化作了利剑,齐齐将之穿透。
可眼前的旅人只是苗梦中的幻影,刹那间恢复怆然之态的原样。
水中月如何打得散?
力竭的姜珣垂下了手脚,闭上眼,任凭枝条将她拉开。
是东乙青木的枝条,也是无知的苗木。一条青枝温柔地拭去了姜珣脸上的泪水。
无知的苗木不懂大地控诉的罪孽,希冀回报旅人以美梦。
从梦中惊醒的它又讶异于新的悲伤之源。
它是纯粹的草木之灵,毫无智性,在灵性驱动下化解生灵之哀。
多么祥瑞的灵物啊!
要和一株草讲道理吗?错不在它。
姜珣苦笑,浑身抽动,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