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嘉扬闹出来的麻烦并不是这两年半以来的头一桩。此前,当罗彬瀚处于文明社会的视野之外时,他心灰意冷的叔婶已经任罗嘉扬在外头独居,只管每月支付租金。其实他们自己名下也有空着的房子,但长期斗争使这对夫妇也增长了精明。他们担心罗嘉扬会偷偷把房子卖掉。这不仅仅是资产上的损失,卖了房子就有了更多的钱,更多不可测的风险。
很难想象这两年多以来他们是如何度过的。罗彬瀚估计他们不大敢去见自己阴晴不定的儿子——但凡罗骄天有罗嘉扬十分之一的恶意,南明光肯定会从中找到巨大的乐子。他们尽量拿钱和关系摆平了问题,就像是把肉丢给一只关在笼子里的老虎。
在罗彬瀚心底最幽暗的角落,有时会冒出一个幽灵般的声音说,这就是问题所在,这就是婴儿长成老虎的原因。去问一对老实巴交的父母,何以把儿子管教得如此糟糕?他们也会自责说这是过度溺爱的缘故。可实际上这与因爱而生的软弱无关,这不过是因为他们迟迟没有搞明白,即便你给了某个东西以生命和呼吸,你能够支配和控制它的权力却依然是有时限的;你需要去测试表现、筛选信息、控制环境、调整参数……否则它就会随时横出斜逸,凭着不可测度的内在机制去发展。在这一点上,摆弄一个人和安东尼·肯特所谓的摆弄程序并没什么不同。罗嘉扬的父母以为只要管照好一日三餐,儿子将自然而然地长大成人;结果小概率事件发生了,他们愕然发现自己养出了一只猛兽,一只有袭人天性的老虎。
法治社会里有理性的人不能随便打死老虎了,老虎咬人却照旧无所顾忌。他们不能打开笼子把猛虎放走,否则伤人的责任将会落到他们头上,但他们自己也不敢得罪老虎,以免衰老无力之后遭到记恨。这时主人们玩弄的手法总是惊人相似,那就是引入一个外部的驯兽师。就如罗彬瀚日常所见到的人是南明光,而罗嘉扬的父母把他推到了笼子前头。他们不关心他会使用什么手法,也绝不会去过问,只要笼子里的老虎安分下来就够了。
这些念头绝不能宣之于口。罗彬瀚没对任何人讲过,甚至包括周雨,罗嘉扬尽管是如此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却成为了他和周雨之间的信息黑洞。因为正如周雨有从满世界的命案现场路过的天赋,罗嘉扬也有种自身意识不到的本领。一个沸腾冒泡的臭泥潭,不但污浊自身,也总能激起别人最丑恶、阴暗和暴力的一面。
罗彬瀚先去了罗嘉扬父母的家里。趁着上楼的时间,他已经调整好状态,进入到自己的角色。他带着一个好大哥该有的忧愁关切的表情按下门铃,他的叔婶双眼通红,殷勤地把他迎进去,惯例性地问了几句他这两年的旅行,然后絮絮叨叨地说罗嘉扬的最新事迹。他们无数遍地说“还是彬瀚伱懂事”“知道孝顺大人”,罗彬瀚也不厌其烦地重复他们是多么辛苦,这其中的牺牲多么可贵。罗嘉扬还小,还小,还小。他早晚会懂事。结了婚就会懂。做了父母就会懂。他早晚会忏悔和感动的。
这样的谈话很能熨帖中年父母的心灵,但对于工作的实质性推进却效率很低。整整两个小时的诉苦与哀叹里真正有用的信息却少得可怜。罗彬瀚一方面要假装自己也正全面地投入情绪,另一方面则要找到合适的空子打听情况。事由渐渐清楚了;打人的事情发生于两个月前,对方的社会角色,抛开财力背景不谈,和罗嘉扬没什么不同。两边因为女服务员给哪一桌先送酒吵了起来,继而演变成了群架。最后,罗嘉扬那边赢了。
酒吧门前有一条污水河,上游是工业区,常年散发出刺鼻的怪味;在河水靠近娱乐街的地段,警示牌高高竖在桥头,上面用鲜红色油漆写着“水深危险请勿下河”。罗嘉扬就带着他那一帮子人,抓着几个和他打架的对手,把他们从桥上丢进了河里。
罗彬瀚心平气和地追问是否淹死了人,或者淹出什么毛病,结果并没有。当时有段日子没下雨了,河水流速也低缓,没有一个人在河里超过半分钟。可是,桥拱顶距离河面有将近六米,而河道的水深不过一米半,还用水泥板做了硬化。掉下去的人不是摔断了腿就是磕破了头。要是河水真的深得足以淹死人,他们反倒未必会受伤。
“啊。”罗彬瀚平淡地应答,眼睛盯着客厅的佛龛来避免露出冷笑。
“没有出人命?”他问道,“医院定了几级损伤?”
没有死人。只有这一点是确定的。可说到伤害程度时,这对父母就几乎没一句清楚的话了。他们只是可怜巴巴地申诉说对方特别厉害,特别难缠。总是不断地打电话来索要医药费,并且扬言要把罗嘉扬送进监狱。当罗彬瀚隐晦暗示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时,他婶婶的眼泪立刻落了下来。她回忆罗嘉扬小时候是多么乖巧和听话罗彬瀚倒记得他打伤过一个小学同班女生的眼睛;他总是对父母说将来会挣大钱,会娶个漂亮懂事的媳妇让父母享福;他本来应该很有出息,如果不是外头的小孩把他带坏了的话。
罗彬瀚耐心地尽他自己的义务。“义务”这个词既有极为宽泛的尺度,要是讲给俞晓绒听只会叫她觉得莫名其妙。像她那种小孩是在纯粹现代化、原子化的家庭里长大的,根本搞不明白大家族之间复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