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罗彬瀚踏进雷根贝格银莲花路十五号时,他的情绪总是非常饱满,充盈着即将见到亲人的喜悦、远离工作的激动,以及面对俞晓绒最新罪行的恐惧。但在这些大情绪之下,他能体会到更隐晦的困惑。他对马尔科姆·迪布瓦没有任何意见——可能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但和这事儿没什么关系——可只要他一走入栅栏之后的庭院,就会强烈地意识到这里的布置并非出于俞庆殊的喜好。至少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母亲。
这里充满的是关于家庭的回忆。庭院里托举水管的怪兽雕像,精挑细选后拼凑成花朵图案的鹅卵石小路,特意设计成猎兔犬模样的门牌……所有的布置都暗示此处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的故事,属于这一家人的秘密暗号。它们可能是无心之举,也可能是由艺术家满怀爱意地精心编排而成。
这千奇百怪的暗号,其中部分罗彬瀚知道,部分不确定,部分则一无所知。在这场家庭情景戏剧中他并非主演,不过是位常常出现的客串嘉宾,当某段剧情需要他友情参演时,他便拿出一串挂着海藻球吊坠的钥匙,像走进摄像机镜头那样扭开银莲花路十五号的房门。有时他管这里叫俞晓绒的家,不完全准确却已很难再改口。还有什么更合适的称呼呢?“他妈妈的家”或者“俞家”听起来都是那么匪夷所思。俞晓绒的家,念着更像是某种童话地点。
花园的大门敞开着,欢迎任何社区里的朋友走进来拜访。屋门前放着一个快递包裹,罗彬瀚顺手把它提起来,放到行李箱上。他等着那只耳聪目明的猎兔犬钻出狗门来迎接自己,可是却毫无动静,心里微微一沉。雷奥确实聪明能干,还曾经在树林里找到彻夜失踪的小主人,很难想象它会因误食巧克力或在车道上乱跑而死去……但它毕竟是只很老的狗了。
罗彬瀚不愿再细想下去,而是轻轻地把钥匙插进锁孔,像潜入秘密基地那样慢慢推开屋门。他不是想制造什么特别惊喜,可也还没考虑好要怎么在失踪两年后若无其事地跟俞庆殊打招呼。不过先别忙着担心——在眼前这样一个鸟语花香、阳光灿烂的周末,对一位热衷事业并且有望晋升为合伙人的律所骨干律师,她所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无疑是去找个没有未成年小孩的地方为她的客户们尽情加班。家庭卧室与书房并不符合俞庆殊的喜好,过去几年里她也总是尽量不在家里展露出她和“工作往来人士”的沟通状态,“别把工作带进家庭”是她过去几年来致力于实现的格言。不过话又说回来,格言一般是给注定要犯的错误预支良心的赎罪券。
他可以悄悄走进去,弄清楚女主人是否还在事业场上拼搏,然后坐下来仔细考虑对策。他本该在进门前就有一个可靠的计划,但是他没有,就像他在买机票之前就该打好招呼,而不是任凭拖延症发作。现在他完全没了主意,甚至都来不及找周雨商量商量,因为周雨在他登机前三天就已经出差去了。他真不知道一个医学项目有什么差可出,甚至连手机消息也回不了。如果周雨不是周雨,他会相信这个人准是要去蹲几个月看守所。
房门静悄悄地向他敞开了。屋内的景致与他脑海中的记忆重叠在一起。他首先注意到客厅里老旧的桃花心木长桌,是他妈妈刚搬到这里时从同学那里得到的乔迁礼物,十余年来在这个家中始终屹立不倒,任凭某些四爪动物在它表面留下累累伤痕。它典雅柔和的深红色一定极讨女主人喜欢,因此才能服务至今,而为了掩饰猎兔犬过去犯下的罪行,桌上盖着一大块精美却结实的春绿色桌布。布面的碎花刺绣看似容易引起猎兔犬的犯罪冲动,可是罗彬瀚也知道这里头的关窍所在:雷奥仇视柑橘的气味,少量柑橘味的空气清新剂便足以叫它退避三舍。这办法并不算太仁慈,但要想跟一只精力充沛又天性狡猾的猎犬谈判,不使出点手段可做不成。过去每个想在银莲花路十五号立足的人都必须学会这种谈判技巧,而令罗彬瀚高兴的是,接下来的日子里显然还得接着谈判。
他看到这个家里第二危险的成员第一永远都是俞晓绒的,当然正趴在墙角看他。它的皮肤已松弛多皱,但依旧毛发光滑,精神奕奕。罗彬瀚蹲下身冲它招招手,又轻轻地叫它的名字。
“雷奥。”他压低声音呼唤道,“过来。”
雷奥仍然趴在原地没动,两只格外硕大的耳朵静静垂落在脸颊两侧,看起来格外严肃而愁闷。当罗彬瀚像过去那样把左手伸出来时,它并没有一溜小跑地靠过来,把自己的下巴搁在掌心接受抚摸。相反它只是简洁地摇了两下尾巴,仍旧用满怀疑虑的目光盯着这位失踪多时的熟人。它肯定还认得他,否则早已用震耳欲聋的吠叫来向一位不请自来的生人下达逐客令。但不知怎么,它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亲热与热情。它只是看着,就像观察一个它既不理解也不讨厌的事物。
罗彬瀚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可能是他身上沾染着陌生事物的气味,比如菲娜、米菲或是某些更遥远的东西;可能雷奥早就以为他已经死了,死在某场危险的荒野狩猎里,而此刻这个私闯领地,身上还带着点熟悉气味的家伙还能是谁?毫无疑问正是那个狩猎了他的凶手。罗彬瀚不知道猎兔犬是否能聪明到想出这样一个惊悚故事来,但他确实听说过类似的事,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