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石听她所请,应声道:“是。”便循她指点而去,走得百步开外,果见林缘处稀稀疏疏,生得几棵梅树。此时初雪方毕,未至香期,老枝头孤零零绽开几朵早苞,其色素清,几与霜雪同白。
他走至近处,将几棵梅树尽皆观过,合意者寥寥罕得。但见有一枝同开两朵,皆已绽蕊吐芳,便踮脚折下,携回原处奉与珑姬复命。
珑姬接过梅枝,执在手中闻了一闻,似觉十分中意,点头道:“此花生于孤地,馥香甚清,与我岛不同。”说罢忽而咬破指尖,将其中一朵染作殷红,又抬手扬枝,口中道:“来。”
话音方毕,便听山内风声大作,一路摧枯拉朽,扬雪激尘,直往林间扑来。荆石为避雪砂击面,当即举袖挡掩,只闻耳畔岚风呼呼而过,声重且湿,犹如活物吐息,却唯独不觉凛冽刺骨,反有清爽畅然之意。那风来得匆匆,去时亦也突兀,不过数息呼啸,旋即复归清寂。
他待风过尘定,便拂开身碎雪,再看身畔珑姬,仍是亭亭端立,神态澹然。手中梅枝历经狂风,丝毫未损,只是枝两朵梅花,此刻一红一白,素者如缎裁雪织,朱者似红桃泣血,各自生得一边。
荆石见此情形,稍稍思虑片刻,问道:“赩仙方才请来何物?”
珑姬眼望花枝,应道:“方才应我而来,便是子蕴所求山兽,只因子蕴身无法力,不识它真貌罢了。但凡山水聚气之地,经年累月,孕育精华,自成灵识。其物无形无知,非死非活,近与天地同化,然困囿风水形势之间。虽无魂魄躯壳,神通却是寻常修士莫及。只因昔年昊阳合道,曾与天下地灵立约成法,自此方奉青都符箓驱使。此岛地底气脉敛聚已足,而陆风水格局未成,将来若逢地中大震,或能破水而出,另成一峰,便可化胎为灵。但观此岛灵蕴,料想气数尚久,五百年内不必以此为虑。至于所谓山兽之说,亦因此岛形势而起,和那山灵地胎相类。”
荆石听她所说,不由问道:“此岛山下可是暗藏地火?”
珑姬默然片刻,轻轻摇头道:“子蕴猜错了。僬侥地近外海,多有不依常理之处。我今为监察,虽知其中隐秘,却也不便擅告。子蕴若欲探究竟,只能自行参想。但此节本与大举无关,你今为试生,仅有一年光裕,究竟如何作为,须得自作定夺。”
她说到这里,似是喟然有感,顿一顿又道:“也罢,难得子蕴能察此节,不妨再予你一示。先前看子蕴徘徊湖畔,想必已觉出此水异处。你若真能寻出水源,当能窥破山兽玄机。”
荆石听罢她这一席话,既觉出她劝诫关切之意,亦知其决心甚坚,此后纵然逢面,再不会多加提点,当下正容行礼道:“谨遵赩仙教诲。”
珑姬又是一笑,忽而侧首相望,端视少时,说道:“昔年我送子蕴去往青山都,临别以前,赠你‘子蕴’二字,可知此作何解?”
荆石坦言应道:“既为长辈所赐,便自沿用至今,不知字中渊源。但请赩仙示下。”
珑姬转首移目,远眺幽林,缓缓道:“我本野中孤女,幸得偶遇先师赫月真人,方才随她入岛修道。未入门前,与我阿母居于南地鬯瓒国中,此国邦界有一奇脉,是座不生草木的童山,唯独山麓处毒荆遍布,生人难进,时人便唤此地为荆山。有一人善观风水,识出荆山显露宝气,便自设法登顶,寻得一块山岩,断言此石中奇珍,便将其献与先朝黎抗王。谁知黎抗王宫中玉匠无能,连鉴三回,皆言此为顽石,引得黎抗王大怒,下令将献宝者活剐。此人受刑之际,犹自嚎啕不止,是因美玉含屈。朝中贤士听闻此事,乃令剖石查验,果见里头暗藏美玉,质白无瑕,价可连城。此玉因是人命所成,自此举世闻名,是谓‘石中玉’,又作‘荆山玉’。当年我初遇子蕴,见你寡言罕语,自行其是,外拙于形而内秀于心,却似那石中之玉。又想你父以石名你,当是盼你坚忍不屈,却有刚极易折之虑,故而与你‘子蕴’二字,是愿你石中藏玉,性坚而志洁。”
荆石听她一番漫语,亦是无言以应,良久避目垂首道:“幼时浅薄,不知道理,幸得赩仙垂怜,方有今日。”
珑姬摇头微笑道:“你本智绝常人,是天地钟爱,与我又有何干?昔年我遣子蕴入青山都,一则是那红莲教行事诡秘,若将你留于南境,恐遭暗害;二则是你天资过人,偏为凡骨凡胎,并无修道的因缘,若是携你去我岛,却怕是明珠蒙尘,枉费子蕴这般资赋。”顿得一顿,又低慨道:“先时送别子蕴,尚是黄口小儿,转眼竟过十年。子蕴今为成年男子,再非昔日失怙幼孤,非我所能轻命了。”
荆石正欲开口应话,忽听得身后簌簌雪响,有一女子声道:“娘娘,瓴观侯请你归府商事。”
林中二人循声回首,却见十丈外来得一个红衣女郎。看去年纪极轻,约莫十五六岁光景,然则眉目含霜,神情倨傲,浑不似及笄之龄。身着艳红短褐,却又无裤无袖,袒臂裸腿,赤足光颈,极是大胆暴露。其臂、腕、腿、胫皆戴鳞纹银环,银链缠腰,左悬玉螺,右挂银剪。发蜷且短,仅及背胛,又以红绳束辫环颈,串以砗磲、珊瑚、海珠诸物,望去琳琅花艳,既是花俏漂亮,也颇气势凌人,大异东域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