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走到殿阁外,一阵冰凉的水上夜风扑面而来,无声无息地贴附在他的身体,像不曾经意的侵袭。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心底原本极力压着的恼怒之情,腾地窜起密密的火舌,和着皮肉被舔灼时的焦苦气味,竟有了一缕怜悯之意。这样端正持重的女子,垂垂之际,竟也会如此凄厉哀戚。他从未想过,如她一般的望族之女,也会如自己那些出身寒微的妾室一般,婉转渴盼着他的温柔。
那一瞬,有一个念头,几乎如滚雷般震过他的心头。如果,福华说的是真的;如果,她其实并未做过那么多错事里如果,对宓姌和后宫种种挫磨真的仅止于惠儿的无知和刻毒。
那么这个女子,是不是也曾被他错过了许多?
神思蒙昧的瞬间,他突然忆起从前,红烛摇曳成双的那刻,他也曾真心期待过,可以得到一位贤惠温柔的名门闺秀,相伴一生为妻。
福华,固然不是他自己的选择,却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选择,好看的小说:。他掀起金线绫罗红盖的那一眼相遇,她也曾真心而期待地说过:“妾身愿以富察氏的百年荣光,相随夫君左右,为夫君生儿育女,为贤良妻室。”
或许曾经,他们都曾真心地期盼过,未来的曰子可以风光明媚,永无险途。
却最后,他和她一一失去自己共同的孩子。长女,第五子。唯余下一个璟瑟,如今也要嫁为人妇,不得承欢膝下。
一场数十年的姻缘所得,只能留下这些么?
皇帝用力摇了摇头,似要摆脱这种不悦情绪的困扰。索性迈步朝前走去。乐子早已带人候在外头,见皇帝独自负手出来,觑着皇帝的神色,乖觉地问道:“皇上的脸色不太好看,是为皇贵妃的病情担心吧?皇上真是情深义重,一直陪着皇贵妃。”
皇帝并不回答,乐子忙收了话头,恭谨问道:“皇上,夜深了。请旨。去哪儿?”
皇帝扬了扬脸,不假思索道:“去姝贵妃处。”
乐子响亮地答应了一声,扶了皇帝道:“嗻。皇上起驾。”
一行人迤逦而行,不过几步,只听得身后哀声大作,宫人们放声大哭。高一鹤疾奔而出,跪倒在皇贵妃青雀舫外悲声大呼:“皇贵妃薨逝——”
皇帝怔了怔。有冷风猝不及防地扑进他的眼,扯动他的睫,那样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疼痛,如细碎的裂纹,渐渐蔓延开去。他的声音恍然有几分凄切,在深沉的夜色里如碎珠散落:“璞琮,你在地下别怕,你的额娘来陪你了。”
瑄祯十三三月十一日亥时,皇贵妃富察福华薨于德州。年三十八。
皇贵妃薨逝那夜,皇帝一直静静坐在自己的龙舟之内,深深的沉默仿佛巨大的山脊将皇帝压得沉重而无声。宓姌闻得消息,早已换过一身素净衣衫,只以素银钗并白色绢花簪鬓。皇帝俊朗的面容在昏黄烛火的映照下,有着虚弱的苍白。想是许久未眠,他的眼微微地肿着。暗红的血丝布满青白色的眼底,如纵横交错的血网。
宓姌依在皇帝身边,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仿佛只有一个似的。相对亦是只影寂寥。夜风吹起涌动的水波,拍在船身之上,悠悠荡荡发出沉闷绵长的声音,和着远远传来的哭声,缓而重地拍在心上。
皇帝定定地看着宓姌,半晌之后才幽幽地轻叹一口气:“皇贵妃死了,但她至死不认。”
宓姌握着他的手。冰凉冰凉的手指,和自己的一样,彼此抵触交缠,却始终暖不过来。她的神情平静至极,徐徐道:“至死不认,也已经是做下了的事情。”
皇帝斜倚在椅上。明明是乍暖微凉的春夜,他的长吁如叹,却是秋色初寒的冷:“皇贵妃
拿着富察氏百年的荣耀和福祉发誓,她做过的她认,可冷宫失火之事,黎嫔与苏嫔失子之事,她至死不认。”
宓姌的身体微微一颤,牙关紧咬处有讶然之声逸出。她仰起脸问:“富察氏百年的荣耀和福祉?她真的拿这个来发誓?”连她亦是知道的,身在众星拱月的凤位,心心念念着诞育皇子,稳居后位的女子,最在意的,也不过是富察氏的荣耀。然而她的神色旋即冷了下来:“也不过是发誓而已,臣妾不相信誓言。”她沉吟片刻,“皇上,品红与翠浓是皇后的心腹随身,许多事咱们如有疑问,如今皇贵妃薨逝,,或许可以从她们口中探知些许。”
皇帝静了片刻,沉声唤了乐子,然而入内的却是进忠,他叩首道:“乐公公方才出去了,奴才候着。”
皇帝也不理会,只道:“你在也是一样,去传品红和翠浓过来。”
进忠正答应着要转身出去,忽然见外头帘影一动,一个人影闪了进来,好看的小说:。恭顺地垂首站在一边,道:“奴才乐子给皇上请安。”他跪伏在地,看了进忠一眼,沉声道,“皇上不必去唤品红了,奴才适才出去,便是听人来报说品红触柱而死,殉了皇贵妃娘娘”
皇帝与宓姌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读到一丝震惊之色,不禁相顾失声:“品红殉主?”
乐子低首道:“是。皇贵妃娘娘薨逝,青雀舫上本有许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