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盛暑时节, 御花园中,花木扶疏,满眼青翠。
便是东宫春园, 已是极尽纤巧秀丽, 与之相比,亦少了几分百年不改、飞阁流丹之美。
昔年昭妃喜荷,先帝魏峥便在御花园中大兴土木, 开芳华池,植千瓣莲。如今,每到夏日,池中便是一片碧色连天的盛景。
荷叶熙攘依偎,花瓣重重叠叠, 华贵富丽。沉沉在那小太监的接引下一路赶来, 走到回廊下, 正见池中一朵千瓣莲徐徐盛开, 饶是天气阴沉,亦难掩其明艳。
墨紫红色的花瓣于徐徐微风中抖簌颤立,一花抵百花,犹若百花齐绽——打眼望去,着实美得动魄惊心。
她分明只是路过此地的局外客, 亦不由为之屏息, 唯恐惊扰了这草木生灵的清丽。
“姑娘喜欢?”一旁的小太监见状, 忙不迭殷勤道,“奴才这就替姑娘摘上一朵来。”
话落,竟是毫不着急“赶路”,扎起袖口、便要去替她摘花了。
“不必,不必!”沉沉连忙把人拦住。
见他扭过头来, 满脸不解,又有些赧然地摆了摆手。
她无奈道:“我,民女只是没见过……开得这样好的荷花。一时有些挪不开眼,若折了回去,想来没几个时辰、花也就败了,还是让它开在池子里,多开些时日吧。”
她在宫中待过的年岁,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可如今回想起来,似乎总是心惊胆战的时候多——要论高枕无忧的宽心事,则是少之又少。
是以,同样的御花园,同样的芳华池。
若非亲身到此,让她回想,大抵也只记得曾经皇后寿辰,她与魏弃一个接一个、在这回廊下,跟下饺子似的接连落水。
那时候,哪里有什么心思欣赏美景?
沉沉在心中扶额,唯恐那小太监为讨好她再去摘花,又忙开口催促道:“岂敢让陛下久等,这位公公,还请先带路……吧。”
后话未尽。
她不经意一抬眼,忽望见不远处湖心亭中,石桌侧,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顿时便收了声音。
亦才突然明白过来:为何一路寡言少语的小太监,忽然在这荷花池旁变得格外殷勤。
原来,不是在讨好她——是在讨好耳聪目不明的“陛下”。
那小太监见她发现,索性也不再掩饰。
只讨巧地冲她赔了个笑脸,又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沉沉一时失笑,目送小太监快步离去,自己扭头走向湖心亭。
只是,刚一站定,正要矮身行礼。
魏弃却先开口道:“免了。”
说话间,似乎笃定她要同他来那冠冕堂皇的一套,又抬手指向对面石凳示意,“坐,”他话音淡淡,“正值时节,芳华池中的千瓣莲,如今开得可好?”
沉沉肩上带伤,本就行动不便,闻言,倒也没同他客气,乖乖落座。
只是,甫一坐下,屁股还没捂热,却忽的又发现不对。
“……?”
幸而魏弃双眼不能视物,自也发现不了她此刻双眸瞪大,惊愕歪头的傻愣模样。
也正因此,她方能肆无忌惮地盯着他头上那只玉冠,左看右看、仿佛瞧见了什么稀罕物。
脑海中,仔细回忆一番,又将他上下打量好半晌,一时半会儿,竟还真没想起、魏弃曾几何时有过这般“打扮”:
或者说,魏弃这人,从来就是……不打扮的。
须知大魏男子,多以方正大气为美,崇儒尊道,克己复礼,言行举止,不得有失。
但她从第一面见他,到最后一面见他,除非身在战场,那头缎子似的墨黑长发,永远披散背上,至多亦不过以发带绑在身后,方便行事。远远望去,墨色如瀑,雪色如缕。
她记得自己那时亦曾问过他,为何从不束发。
本不过是随口一句,魏弃却反倒被她问住般。
想了许久,方才漫不经心地撑颊道:【忘了。】
寻常少年,十五岁束发为髻,方算成人。
可他光是在朝华宫中,便被关了整整十一年。
也许,他的母亲确曾教过他,还未背叛他而毒发身亡的蓝嬷嬷亦曾教过他,但十一年,实在太过漫长,长到,足够磨损一个少年的心性与记忆。
以至于,沉沉总觉得,他不是不会——只是不愿。
仿佛以此便能顽抗某种不由人的命运般。
唯独今日。
看惯了他素衣披发、清冷胜雪的模样,再看今日雪袍纹翠竹,墨发束玉冠的端方青年,总归……有些新奇。甚至那鬓边的两抹斑白,竟都被他结成细辫藏于发间。
若非她仗着他目不能视、把他从上到下看了——咳,得有百十来遍,大抵都难发现这等暗戳戳的“巧思”。
一时出神,便就忘了回话。
反倒是魏弃见她落座多时都没动静,又忽的开口,轻飘问了句:“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