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荒唐。
他半路出家, 熟读医书,岂会不知已足月的胎儿,纵然小产, 生下来亦是有手有脚乃至形貌与寻常婴儿无异的“死胎”。
可他仍然还是在她极痛的挣扎与哭喊中,同她说出那声残忍至极的
不要。
一句轻飘飘的“不要”, 抵得过她八个月的夙夜难安。
一声“要你, 不要他”, 他就替她做了这最后的决定。
魏弃, 你说的话,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 你答应我,要做一个好父亲。
愿这个,流淌着你我血脉的孩子
能渡你于万丈苦海之中, 愿他能教会你, 生命何其可贵,不能自轻自贱,亦不能作践他人。
昔日承诺,言犹在耳,到如今,究竟是谁背信在先
沉沉忽的惨然一笑。
在他怀中拼命挣扎的动作,一瞬之间, 亦如失力般彻底软倒下来。
是了。
她终于还是不得不承认。
魏弃他永远无法理解
失去意识前,她最后望向他的眼神, 除了失望,只剩深深的绝望。
他永远无法理解。她想。
甚至连她自己,亦是到这退无可退的一刻、才终于明白,她一直以来试图改变他, 却忘了,纵然身陷囹圄,纵然碾落成泥,魏弃仍然与她不同,他生来便有站在云端俯视众生的底气。
所以,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所有拦在他跟前的人。
昔日的三十一也好,今日的杏雨梨云也罢,于他而言,无用者皆可杀,妨我者皆应死。
她那些幼稚的“朋友”、“孩子”、“亲人”的说法从始至终,都未曾撼动过他。
他只在乎她
可她在乎的,从来都不止于他啊。
她所珍视的一切,所奢望拥有的温暖,曾失去又用力揽在怀中的亲人与朋友,若有一日与他为逆,都只有被舍弃、被“决定”的下场。
他的爱太可怕,太独断,太令人胆寒。
于她而言。
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绝望
“不要碰我。”沉沉忽的低声说。
下身血流如注,她失血过多,早已两眼发花,站不稳身体。
失却意识前,却忽的张开嘴用尽全身上下最后力气,如野兽撕咬猎物般、狠狠咬在他的右臂上。
魏弃没有闪躲,任由她那抵死的啃咬,在他手臂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牙印。
却仍是将昏迷不醒的她拦腰抱起。
他头也不回地,带着她、走向那面困他半生,森严紧闭的朱红宫门。
踏过杏雨的尸体,无视地上那新旧染作一片的血痕。
她的腿间仍在流血。
“殿下”
一片死寂的朝华宫中,自他身后,却陡然传来一声暴喝。
陆德生在梨云的搀扶下半撑起身,望向那道行将远去的身影。
“殿下,”他口鼻皆流血不止,每说一个字,几乎都飘得变了调去,可他仍没放弃一字一顿地厉喝出声,“放下她”
魏弃脚步一顿。
“放下她。”陆德生紧捂住胸前那偏了半寸的伤口。
他心中甚至来不及涌起劫后余生的庆幸,却先一步逼着自己、强忍恐惧而仰首,对上那少年森然目光。
“她会,死的,”他嘶声说,“这个孩子,若是保不住,殿下,她会死的。”
“”
“您能百战而不死,可谢沉沉,她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她爱这个孩子,甚至胜过自己。您不愿留下这个孩子,咳咳,用这样的法子杀了她费尽心血、只为保住他平安出世的孩子,无异于践踏她的真心,这比杀了她更残忍,她不会不会原谅您的”
一旁的梨云早已忍不住红了眼圈,嘴皮抖簌、吓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可陆德生又何尝不害怕
只是,他自知此时若退,前功尽弃,从此既无颜面面对先祖,也无颜面对真心待他的“朋友”。
是以,再怕,再痛,他仍是在梨云的搀扶下,一点一点,用跪,用爬亦吃力地爬近了那抬手便可取走自己性命的少年。
他跪在魏弃跟前,歪歪斜斜地、磕了三下响头。
亦如昔日的阎伦,也曾跪在他此生愧对的少年跟前。
愧医者仁心,始终有悔。
“求生者,医者使其生,求死者,华佗在世而不能,”陆德生说,“殿下,您带得她的人走,今生今世,余下长长久久的年岁,又能以何面目与她长相对”
魏弃默然不答,抱着怀中人,静立于庭中。
方才痛得失了知觉,到这一刻,他仿佛才忽的回过神来发觉怀中的人,她那样轻。如雀羽,如微末不可寻的空气。他分明抱着她,这一刻,却觉得他与她从未有过的遥远。
他留不住她了。
这一刻,不知为何,双膝忽的一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