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寂在大理寺狱好得很。
牢头知道江寂和霍殇身份尊贵,牢里泛着潮湿霉味的被褥立即换了干净的,四方小桌擦得干干净净,黧黑的地面都用抹布擦得锃光瓦亮。小桌上的清水,都换成了西湖龙井。
江寂身子倒在小床上,他那健硕颀长的体格,几乎把小床都占满了,连脚都只能悬在床尾。
霍殇不知道被关在哪儿,总之应该离他不远。
宋城夜里从来不审问嫌疑人,这会子大理寺狱安静得落针可闻,江寂闭着眼睛睡去。他一向睡眠不太好,但不认地方,到哪儿都能睡着,就是稍有动静容易醒而已。
江寂是次日下午才见到的宋城,他估计宋城应该先审问了霍殇,毕竟霍殇在他心里其实嫌疑不大,他还是把重要目标放在他身上。
宋城与张从审问风格几乎一模一样,不喜欢用刑。毕竟张从当年曾在宋城手下做过事,张从极有本事,但有些东西还是向宋城学的。
若有这个老丈人相助他复仇,他自然又得了一大助力,江盛很信任宋城,信任程度超过了齐衡、龚宰辅、岑逢等人。
但他无意把宋家牵扯进来,这条复仇的杀人吮血之路,惊心又艰险,他可能会失败,会被江盛杀死。若他败了,宋家会受牵连,婉婉也会被砍头,甚至木兰夫人元氏,都逃不了干系。
他早就为宋婉想好了后路,他与江盛到最后关头,他会与宋婉和离。他若成了,他就把宋婉接回来,他若败了,宋婉日后婚嫁自由,宋家也能安然无恙。
他已经没有至亲了,他不想宋婉再没有至亲。
江寂坐在宋城对面,面上笑眯眯的,“岳丈大人要问什么,你问,本王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吃了吗?”
江寂:“...”
“牢里饭菜如何?”宋城继续问。
江寂道:“自然比不得府里的,但也能下咽。”
宋城给他倒了一盏西湖龙井茶,“王爷很像一个人,这是朝中大多数官员都觉得的事。王爷与南平王生得很像,我曾见过南平王一面,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个解元。”
江寂笑得吊儿郎当,“已有许多人说本王生得像南平王了,可惜,同脸却没有同样的本事,本王不像南平王那样能得大家敬重。”
宋城道:“王爷还是有胆色的,敢杀人。这金陵里许多文官,都不敢杀人,只会写文章攻讦,成日里批这个批那个,但却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半分错处。”
江寂正色道:“岳丈大人,奉纪真的不是本王杀的。本王真的没杀他,你给本王十个胆子,本王也不敢杀人啊。况且你不信本王,还能不信自己的亲生女儿吗,婉婉都说本王胆小了。”
“婉婉来求过我。”宋城道:“我这辈子亏欠她太多,她幼时被她后母欺负,缺衣少食,如今快满十七了,身子还是那样瘦弱,怎么养都养不好。
我与她生母闹得不愉快,连带着知道她吃苦,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七岁发了一场高热,烧得糊里糊涂,她后母不肯请大夫,她就自己爬起来,淌进冷水里,也是她命大,竟然退了烧,活过来了。”
江寂听在耳里,满脸心疼。
“她从小也没什么手帕交,孤孤单单地住在偏院里,她亲娘去得早,身边又没有乳娘,性子难免胆小又怯懦,问她什么,吞吞吐吐地要讲半天,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没人可怜她,也没人喜欢她。
我的二姑娘韵姐儿被我宠坏了,总爱欺负她,她好不容易在后院那儿捡了一条小黄狗做玩伴,谁知那小黄狗不慎咬了韵姐儿一口,韵姐儿就叫下人把那小黄狗生生打死了。
我听下人说,她哭了很久,饭也不吃,又病了一场。还是凌哥儿看不下去,叫人请了大夫来给她诊治。
我不曾给过她应有的父爱,看见她就难免想起她生母对我冷眼的样子。
后来不知怎的,她突然就灵光了,她后母欺负她,知道来向我告状,还求到我母亲那儿去,求我母亲抚养她、教导她。”
江寂给了宋城一个白眼。
他冷哼一声,双手抱臂,要不是宋城是他岳丈,听他这番话,他肯定又要抡起拳头揍人了。
宋城继续道:“昨日上午,她回府探我口风,又跪下来求我徇私放过你,她说她喜欢你,这么多年的亏欠,就让我偏私这一回。
我没答应。
但我在她母亲牌位前站了许久,想起了她母亲的死,我确实对不起她生母,更对不起她。”
江寂冷声道:“你打算弥补了?你现在弥补又有什么用,婉婉幼时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欺负,你根本无法再改变回来!要不是她命硬,估计早就死了!你现在弥补也够假惺惺的!”
宋城看他那么激动,没想到这浪荡子对婉婉竟有几分真情,看那神清,是真的心疼婉婉。
“婉婉性子倔。”宋婉垂眸道:“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来求我。今日午时,她又来找我了,还是为着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