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此短暂,海妖漫长的生命里,他得给自己找点乐趣。克莱斯特这样对自己道。
“祝你顺利。”克莱斯特注视着她的眼睛道。
特丽莎笑起来:“谢谢。”
她真的走了,在第二年夏天商船往来时随船走了。
克莱斯特又待了几个月,确认海底没有汹涌的魔流后,也优哉游哉地离开了。
每年冬月是荆棘王国的日升节,在荆棘王国附近待过几年的克莱斯特深知这个节日对荆棘王国的意义。
冬日落雪后,他从温暖的海域重新赶到荆棘王国沿海。
他也果真见到了出门游历归来的特丽莎。
她的皮肤晒黑了些,露在外的手背上有将好的伤疤,红色的长发比以往更加毛躁,但那双棕红色的眸子却似乎没怎么变。
这次不光带了食物,她还给克莱斯特带了酒。这还是克莱斯特第一次喝酒。
他们聊了许多,多是特丽莎在说,说她这一年的经历。
克莱斯特从她的描述里,窥见她并未更改志愿的本质。
他既遗憾,又期待。
遗憾她并未更改,又隐秘地期待她什么时候才会对现实低头。
就像亲手播种了什么种子,克莱斯特每年过来检验一遍种子成长的状态。
之后的几年里,每逢日升节克莱斯特就来荆棘王国沿海。
他们保持着这种一年联络一次的朋友关系。虽然克莱斯特完全不觉得他们是朋友。
特丽莎仍旧会与他说些自己在大陆上游历的事情。
克莱斯特却不再满足于仅仅只是倾听,他也与她分享自己的看法。哪怕他的观点多是从性本恶这样的角度出发。
他甚至会教她怎么最自然地掩藏自己的情绪,怎么说些别人喜欢听的鬼话,又或者怎么误导别人。
起初他们还偶有争执,但后来就不会了。
哪怕与她意见相左,她也能平静地听完他的想法,随后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分析各自的想法,求同存异。
他教的那些特丽莎也有在学,甚至接受良好。
随着特丽莎阅历越来越丰富,她身上稚气渐脱,但不变的是她仍旧坚定。
——哪怕她在追寻的途中也会迷茫。
与此同时,不可避免的,他们所聊的话题越来越深入。
他看见她的渴求与挣扎,看见她的孤独与恐惧,也看到她的茫然与困惑。
但克莱斯特完全不会顺着她说。
她问海妖是否有阶级,是否有国王。
克莱斯特说没有,说海洋物资丰沛,也说海妖或许终生都不会遇到另一只海妖。
特丽莎沉思了良久,感慨或许等陆地上的资源丰富到就像海洋之于海妖,或许就不会有压迫与不公。
克莱斯特立即否定。
他反问特丽莎:“多少算多呢?”
“对于风餐露宿的乞丐,餐餐有食的平民就是富有,但对平民而言,拥有牛羊和奴仆的领主才是富有……”
“欲望没有尽头,压迫与掠夺也没有尽头。”
你追寻的,本就是背离人性的理想国。
绝望吗?颠覆吗?你是否会觉得难以接受?你会抛弃你并不现实的理想吗?
克莱斯特双眼热切地望着特丽莎,试图在她脸上找到一丝崩溃的迹象。
特丽莎视线偏开,眼神放空陷入思考。
他们坐在同一块礁石上,她的目光虚落在他的尾鳍,月光之下,如纱如雾的美丽尾鳍折射出皎洁银光。
她的脸上没有出现克莱斯特期待的那种崩溃神情,过了一会儿,特丽莎望着他的尾鳍平静地问:“我能摸摸吗?”
克莱斯特下意识翘了翘尾鳍,覆在其上层层叠叠的纱翼也翻起。
“嗯。”他从鼻腔里哼出个单音,同意了她这略有冒犯的请求。
特丽莎从礁石上跳下,她蹲下身,却在摸到那薄翼前一秒,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转而起身问他:“从我认识你,你就是这幅模样没有变过。海妖是不是能活很久?”
克莱斯特一时没想到她为什么这么问,但他还是回道:“很久,比人类久多了。几乎比肩永恒。”
——前提是不遇到那虚无缥缈的爱情的话。
克莱斯特咽下了后半句。
特丽莎停了一下笑起来,望着他的眼眸里好像闪着细碎的光,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那你替我看看,”她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请向神明祈祷,让我的灵魂得以安眠。”
克莱斯特读懂了她的意思。
——没有尽头就没有尽头,这并不影响她追寻的脚步,在她有限的生命里,她不会放自己随波逐流。
克莱斯特不知怎么有点生气,觉得她这话实在刺耳。
不是因她的执拗,而是她话语里透出的人类生命短暂,托付遗愿的意味。
齿间咬合,让他颊侧微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