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芳对这个评价是有点不满意的, 那张还沾了点饼渣的嘴撅了起来,跟鸟喙似的。
“郎君当我是不学无术之辈。”
“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你的天赋不在做官上。”她不太有诚意地安抚了一下, “还有, 你擦擦嘴吗?”
熊青年很委屈地放下饼子, 掏出一块细布帕子擦了擦嘴,“我在家中时, 也是时时苦读的, 可是兄长小觑我, 阿姊小觑我, 连郎君也小觑我!谁能看到我的辛苦呢?”
他将身体向前倾了一点, 一心一意地想要诉苦,但离得近了,却让她更仔细地看到他的装束。
他穿着半褪色的细布直裾是不错的, 但领口处就能看到,那下面还有两三层的丝绢里衣。
天气已经冷了,里外两件套不抗寒,但现在穿皮袄又有点热, 因此多穿几层也很正常——但以那个质地和手工看来,这顿饭就算她不请客,只要他豁出脸皮脱一件衣服也能抵了。
……不仅能抵, 再打包俩菜回去吃个夜宵也没啥问题。
“……你这样的,也叫辛苦吗?”
糜芳理直气壮地抗议了,“我也是上过战场, 见过世面的!我怎么不辛苦!”
她伸手指了指客舍外, “你辛苦, 那他们呢?”
有人正从街上走过。
他们的脸是蜡黄的,嘴唇也开裂了,看不出年龄,只能看到两条瘦骨嶙峋的胳膊,以及布满疮疤和血泡的漆黑的脚。
大汉留下来的户籍档案在豫州是彻底□□个稀碎,除了少部分士族能讲清楚自己的籍贯,能证明自己的身份,绝大部分草芥一样的黔首是完全没办法说清楚自己从哪来往哪去的。
他们甚至可能连自己是哪个州,哪个郡的都不清楚,原本一辈子只生活在某一个县中,忽然一下子战争来了,匪盗来了,瘟疫来了,他们就开始跟着人群稀里糊涂地走——因此连这座城到底是什么城,他们进城要做些什么,很多人也是不清楚的。
但进城要查身份,查明之后要给竹筹当临时身份证,城门还有小官吏向每一个进城的人要一枚五铢钱当进城建档的手续费——这就比较麻烦了。
没有钱可以用粮食,用布帛来顶替,但那些已经瘦骨嶙峋的流民身上哪来的钱粮进城呢?
但陆悬鱼多看了一眼后就明白了。
有人领着他们走。
那是几个用青色头巾裹着头发的壮汉,一人在前面领着,二人在左右看着,还有一人在队尾。
他们浩浩荡荡地领着二十几个成年男女从街上走过,不仅陆悬鱼,客舍里也有其他人在看。
那些穿着短褐,吃着炖肉的粗鲁汉子们只是看,不出声。
但穿着长袍,吃着素菜的士人倒是窃窃私语起来。
“此时又非农时,”有人这样说,“哪有那许多粮米喂他们?”
“正因不在农时,倒贱了许多!”
“若非阀阅,至少也得是个豪富之家,才买得了这许多人口。”
他们这样议论纷纷之后,又有人似乎很有见识地开口了。
“且细思之,寻常一个奴婢也要万钱,现下只要一斗米!便能买上一家子!”
“颍阴王家那个去了的四郎,几位贤弟可还记得?他中平年间买了两个美婢,都要十万钱哪!”
“彼一时,此一时也!如今这世道,哪里还有那许多的奢求……”
有人在叹气,也有人仍然在算计,更进一步地品头论足,估量刚刚走过去的那些人究竟值不值得买。
甚至还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穿长袍,但还吃肉的两个人,并且捧着酒壶过来了。
那位路人脸凑过来,“二位可是初来许城?”
她还没吭声,糜芳先吭声了,而且吭得不太客气。
“足下有事?”
路人脸那张脸迅速地变成了苦笑,“说来令小郎君见笑了,在下初回故土,家中房屋尚需整治,因此不得已出门用饭,只是这客舍的吃喝毕竟……唉,唉,在下素来是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哪,见了小郎君……”
糜芳的眼睛亮了起来,伸手就请他坐下了。
“足下也这么觉得吗?”熊青年一脸的於我心有戚戚焉,“他家连个饼子都做不好!”
“不错!我家中曾养了一个羌人厨子,极擅胡饼,岂不比这里……唉,未知郎君名姓,郡望何处?”
陆悬鱼不为所动地伸筷子继续夹了一块猪头肉,将面饼塞得满满的之后,还不忘记最后浇上一点蒜汁。
路人脸现在变成了不易察觉的嫌弃脸,更专注于找糜芳说话了。
她咬了一大口,微微眯起眼睛,全心全意地感受着肉夹馍的滋味。
店家适时地上了一碗汤,很好,她很欣慰地冲伙计点点头。
……不管怎么说,她觉得小陆猪头肉比那些保护动物好吃多了!
这位凑过来的路人脸姓张,名字她没注意,于是糜芳就喊他张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