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的书信里写了很多, 比如说张邈与陈宫叛变,迎吕布来取兖州,其势汹汹;比如郡县皆应, 荀彧、程昱只能死守鄄城,夏侯惇守东郡。尽管一眼看上去,这是一场来自吕布的攻击,但曹操冷静下来之后,立刻察觉到其中许多不对劲, 甚至可以说是荀彧已经写在纸上的东西——这并非哪几个人的阴谋,而是整个兖州的阴谋,兖州世家的阴谋!
自他去岁因诬告而诛灭边让后,兖州世家人人自危,已经怨恨他很久了。
很久以后, 在讨伐曹操的檄文上仍然有这一段, “士林愤痛, 人怨天怒, 一夫奋臂,举州同声”,在兖州人看来, 他们迎吕布进来, 非为迎流寇,而是迎义师!他们要趁曹操远在六百里外的徐州时, 将他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 一举诛灭!
而比世家联起手来背叛他更可怕的是,他麾下最精锐的军队是由兖州人组成的——他们向他效忠, 但他们的父母妻儿, 此时大半陷落在吕布手中。
他当然还有一支数量庞大的青州兵军队, 征战徐州主要就靠着这支兵马,但曹操也十分清楚,他不能过度依靠青州兵,这些新近依附的黄巾余孽是为金帛而跟随他,为胜利而跟随他。
一旦他露出败相,陷入困窘,他是不能指望青州兵的。
因此当中军帐升帐,诸将前来时,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略有点烦恼,总体来说还颇为平静的统帅。
“文若写信与我,”曹操说道,“兖州已经二月未曾下雨,今岁恐有大旱,现下军粮虽还充足,我却不愿为我一己之故,累及兖州之民。”
他这样叹息着,诸将于是也跟着议论纷纷起来。
这几年的年景确实不好,旱一年,涝一年,大疫一年,汉祚或许当真将终,才有这样的灾祸降临。但无论怎样,这的确是一个令人烦恼的事情。
因此曹操皱着眉,叹着气,将接下来的决定说出时,将领们觉得自然极了。
“趁现在军粮供得上,的确可以回去了。”
“我也好几个月没见我家小子了。”有人这样悄悄嘀咕。
“而且这次连破五城,所获颇丰,”有人也跟着小声附和,“也算对得起士卒了。”
“六百里的粮道,是不是为难到文若仲德了,才这样叫苦哈哈哈。”
将领们这样议论纷纷时,曹操并未阻止,于是戏志才十分在意地看了曹洪一眼。
这很奇怪,他想,曹洪将军素来是“以战养战”的风格,领军作战时必大略所经郡县,因此就算兖州今岁大旱,军粮供给为难,曹洪也应当建议留在徐州,将秋粮收尽再走。
为什么现在孟德公下令回返兖州,曹洪却一声不吭呢?
他的迷惑在散帐之后得到了解答。
升帐自然不是仅仅为了宣布这个决定,现在兵临郯城,与刘备相持数日,要如何安全撤军,不为敌所扰,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将后军变作前军,又做出了种种部署,将领们各自领命后,一一出帐,而曹操独留下了这位十分器重的谋士。
……不仅如此,他甚至将帐中的其余亲卫都遣了出去。
……甚至还命令将帘帐放下,大白天的,将中军帐关得严严实实。
在颁布了这一系列有点诡异的命令后,曹操才冲戏志才招了招手。
这位文士略有迟疑地走上前去,看见他家主公靠在帅案后的凭几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滴眼泪就落了下来。
……眼泪就落了下来。
……然后被主公用力地拭去了!
……这位四十岁的统帅在哭啊!
“孟卓负我!”他愤怒地嚷道,“当初他直言本初之过,本初欲杀之后快,是我救了他!为何负我!”
作为曹操身边的谋士,戏志才自然明白主公所说的“孟卓”是谁。
陈留太守张邈,字孟卓,是孟德公的好友,少以侠义事而闻名天下,据传竟能散尽家财接济贫困,因此被孟德公和本初公视为好友,这个“好友”是什么程度的好友呢?
去岁孟德公第一次征徐州,对陶谦也没有什么必胜的把握,因此心中颇有忐忑,出行时便嘱咐家小:
“若我一去不归,你们便投奔孟卓,他会好好待你们的。”
言犹在耳,时移世易。
于是戏志才猜出了兖州究竟发生何事,也猜出了主公立刻退军的原因。
但主公在同他商定计谋之前,还要咬牙切齿地再说一句狠话。
“吕布此獠,不知如何媚悦人心,迷惑住了孟卓!”他狠狠地说道,“待我回师兖州,我定要——”
咳。
如果陆悬鱼听到曹操这句话,或者黑刃听到这句话,都会觉得他想得太多……
毕竟吕布并不是个舌灿莲花的交际高手。
但这样说出口的话,似乎只会更伤曹老板的心……想想看啊,这群兖州人宁可要一只张嘴就能给人噎个半死的狗中赤兔!都不要雄才大略的曹老板!这得是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