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圆睁的青绿狴犴,江南烟雨的朦胧美景融化成幽深黑暗的长长甬道,沉重巨大的青铜监狱大门向两边打开。
“哒。哒。哒。”
脚步声停。
顾惜朝在铁栅栏前站定。
铁栅栏之中,监牢内部。
这里本该阴暗,潮湿,鼠蚁遍地,腐臭横生。
现在却灯光明耀,暖意盎然。
地面铺了极厚的毯子,墙角依次排着一只洗干净的恭桶、一株常青树盆景、一只火炭盆、一个洗脸架子。
靠墙一张红木床,床上铺了三层棉芯褥子,两层鹅绒褥子,一整张雪白的兔毛厚毯。床边停着张边角圆钝的木头轮椅,轮椅旁是张小桌子,桌上的粥被人用到一半。床头柜上摆着应季的新鲜水果,糕点若干,染血的帕子堆积着,红泥小炉子上陶壶沸腾,散出满牢房的苦药味。
铁栅栏内外,形成两个世界。
顾惜朝站在阴湿黑暗的走廊外,摇头叹道:“你这个阶下囚,竟过得比我这个大汇左相,还要好一百倍!”
床上单薄的人形动了动,坐将起来。
他起得很费力。
手肘向后抵在床上,另一只手拉住床沿,腰部发力,一点点地把躯干挪起来。
——左边大腿以下,裤腿骤然塌了下去,空荡荡一片。
他的左腿已然截肢!
他边挪,手上、脚上和脖子上铁黑的粗锁链就跟着摆动起来,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然后是咳嗽。
他猛烈地、骤然地,从破碎空荡的胸腔里,爆发出一连串撕泄生命力的咳嗽!
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的咳嗽。
仿佛他整个人都要碎开在这咳嗽里的咳嗽!
可他终究没有碎。
他也终究一直在咳。
他边咳,边抓住床头的帕子,捂住了嘴。
血色从嘴角溢出来,脸色愈加虚白、憔悴。
如一道脆弱的、即将破碎在烛光里的影子!
这等狼狈已极的境地,唯有他的眼睛——
两点寒焰,夜空中烧不尽的烈!
一个痨病鬼,一个残废,一个阶下囚。
一把刀,一个人,一条决傲的灵魂!
黄昏细雨红袖刀。
金风细雨楼——苏梦枕!
顾惜朝耐心地等他咳完。
苏梦枕也终于不再咳。
“顾相光临寒舍,有什么指教?”苏梦枕喑哑道。
顾惜朝道:“苏公子,你可知道这里是哪里?”
苏梦枕答道:“一座监牢。”
顾惜朝道:“是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不答。
顾惜朝又道:“是天泉山上的玉峰塔,玉峰塔下的天泉池,天泉池中的镇海塔,建在镇海塔边上的金风细雨楼!”
顾惜朝再道:“镇海塔上刻有两行诗:‘天泉山下一泉眼,塔露原身天下反。’而金风细雨楼,就建在这‘天下反’的边上!”
顾惜朝又再道:“而如今,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就被囚禁在这‘天下反’边上金风细雨楼的地牢里!”
顾惜朝再再道:“苏公子,现在我再问你,你可知金风细雨楼在哪里?”
苏梦枕沉默地、冷肃地盯着他。
顾惜朝本也不需他答。
顾惜朝缓声道:“苏公子,金风细雨楼在汴梁——大汇的汴梁!”
“呵——”苏梦枕侧脸,冷冽笑道:“顾惜朝顾相,你还要劝我?”
“苏梦枕,我不是劝你投降。”
“我知道,你是劝我投靠,要我为汇帝效力!”
“我不仅要劝你为他效力,还要劝你尽心尽力、忠心无二地为他效力!”
苏梦枕道:“我一生梦想驱逐鞑虏,现在鞑虏没有驱逐,自己的国家反而被大汇吞并——一个什么外族都有,唯独没有宋人的大汇。就算我说要效忠汇帝,你凭什么相信我是真效忠,而不是伺机行刺汇帝?!”
顾惜朝道:“不,你错了。大汇从前有宋人,汇帝本人就是宋人;大汇以后更有宋人,吞并了小北宋,以后的宋人只会多、不会少!”
苏梦枕接不下去了。
苏梦枕沉思,突然道:“我楼子里的兄弟们怎么样了?”
“他们大都听从你的命令,归顺了大汇,听从政令,依律而行,不敢妄动。不听话的,秉烛卫都清理干净了。”
苏梦枕又道:“六分半堂如何?”
这个问题问得精到。
小北宋还没有被吞并前,六分半堂投靠蔡京,为大汇所用,是汇帝侵蚀小北宋江湖的一把暗刃。
现如今,小北宋已在汇帝掌中,汇帝要整肃这新纳入版图的汴梁江湖,那曾经为汇帝立下汗马功劳的六分半堂,汇帝又要如何处置?
是网开一面善待功臣,还是一视同仁卸磨杀驴?
苏梦枕这一问,正是要知道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