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柳贺时隔半月收到了吴中行等人的来信, 信上说刘台已经无事,柳贺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柳贺于是又写了一封信,感谢张居正高抬贵手, 他本以为, 按张居正的性子应当不会回他的信, 谁知张居正竟叫柳贺将《论商》一文中讲为商的细节一一道来, 又要柳贺为他的清丈田亩事建言献策,关于刘台他只字未提。
张居正这般表现,便意味着他已不将刘台之事放在心上。
他虽然度量不算大,但小小一个七品官他还是能容下的。
柳贺便将《论商》这篇文章扩写了一遍, 详述时,他用文字加数字加图标的形式附注,这样能够看得更清晰一些。
这篇有关商业的文章, 柳贺先行交到京城,清丈田亩的事他还需要细细思量一二。
柳贺此时不禁有种回到了诰敕房的感觉, 他后来虽因得罪了张居正忙文书去了,但偶尔也要经手一二诰敕, 写敕书就是一个重复写重复被打回的过程,刚去的那一阵,柳贺虽为状元,也难免被虐到怀疑人生。
后来他发现,不止他一人如此,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内心才稍稍感觉到了一阵安慰。
张居正冷待他的时候是丝毫不客气的,给他活干的时候也是丝毫不客气的。
柳贺一篇《论商》之所以能写出, 全赖他这两年在扬州府的种种观察, 扬州府是商业繁荣之地, 盐业虽为朝廷垄断,但本质上仍是商事,再结合前世的经历,柳贺是言之有物的。
而清丈田亩一事,柳贺也得把扬州府中田亩、田税、种植的情形一一查明,方才有数据支撑。
张居正之所以清丈田亩,自然是为了多收田税,朝廷之所以收不上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士绅大族占据了农民土地,他们却又能轻易地获得免税之权,经年累月,朝廷能收的税当然越来越少。
清丈田亩后,张居正便要推行一条鞭法,以银代粮,以银代役,此法可以令百姓交税时免受损耗之苦。
然而想法是好的,真正付诸实行时,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张居正在各地均推行一条鞭法,然而田亩肥瘦不同,年景不同,江南水乡的土地与贫瘠之地的田亩如何能做对比?
除此之外,便是火耗的问题。
一条鞭法以银代一切,然而银子也非地里长出来的,而是官府铸造的,熔铸过程中碎银有损耗,原本损半钱的,官府却说损一钱、损两钱,其中的亏损自然也是由百姓来填补。
除此之外,以粮应税时,无论谷贱谷贵,官府只要数量收够便足以,而推行一条鞭法后,百姓须在征税截止前将粮食兑换成银子,粮食官府不收,当然改为粮商来收,商人便趁机压低粮价,在粮价低时收进,粮价高时卖出,他还不必担心百姓不卖,毕竟夏税秋粮到了时候必须得交。
柳贺不必细想都能想出这等弊端,然而当官日久,他也明白,没有完美无缺的政策,若是任由田税败坏至此,朝廷收不上银子,百姓的日子也难过。
封建王朝中,无论王室贵族如何,最苦的永远是百姓。
所以这篇关于清丈田亩的文章,他须得谨慎再谨慎,比讲商业那篇谨慎数倍。
柳贺心想,若是他的想法能够影响到张居正,能够给天下子民带来一点点微薄的益处,那他在这大明朝才有了生存的意义。
他在大明朝生活了有十多个年头,这个时代朝局败坏、权贵豪横、为官者虚假浮躁,但不管如何,这就是他现在生存的朝代,他所见、所识的皆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百姓不是符号,不是数字,而是一个个努力生活的人。
柳贺不追求绝对的平等,在这样的朝代,平等一词根本不存在。
他之所以努力读书,也是为了不做蝼蚁,爬得越高,他便越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柳贺觉得,无论如何,每个人都有追求生存权的机会,即便他处在这个社会的最低点,也要让他有饭吃,有衣穿。
……
刘台之事了了,扬州府今年的府试也要开考,扬州府是江北大府,四县三州,规模远非镇江府可比,应考士子的规模也相当广大。
作为府官,柳贺主导了府考的试题,考卷的批阅则有府学、各州县学的教授及训导等相助。
柳贺当年考县试、府试时,就觉得考棚破得要命,府试是四月,天气暖些倒也罢了,考县试时着实冷得他不能抬手,再遇上下雨的时候,一边要护考卷,一边要想题目,其中苦处简直难以言说。
他不是那种自己淋过雨就要把旁人的伞给撕了的人,因而在对府学进行修缮时,柳贺特意拨出银子,将府学、县学的考场都重修了一遍,又请府中士绅出钱,替府学及县学购了一批书。
今年府考来临,柳贺手头也有一份本府士子中文章出众者的名单。
各州、县童生的出色文章也摆在柳贺案头,柳贺收下之后并未敷衍,处理公事的间隙便读上一两篇,也很适宜打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