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春时节,柳长莺飞。
长街跟进来一头小青驴。
驴背上是一名青衣女子。
暖阳间,柳絮扑面,远远见得她,清秀柔美,花帕子抱头,乌黑发髻间露出半支银梳。
曹夕晚跟踪柳如海几次,没有一次不被他发现的。
他乔装骑驴,在南京城中缓行,秦淮河畔,乱红片片,他的鼻尖微有痒意,他伸手从鼻前夹落一片落花,甩入河水。
但他总是甩不掉身后跟踪的人。
他骑到一处巷口,绕过南康侯府的前街,随意向后一瞥。
只见她眉目如画,气质柔微,有柳絮在阳光中轻旋起舞之美。
似乎只是街坊间的小户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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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匆匆进了巷口,牵驴入院。
小院院门关闭,他的几个心腹皆已经整理行李,备好大小箱笼,待命准备离开金陵城。
他深吸一口气:“走不了了。”
“总管?”
“锦衣卫追来了。”
“小的押后就是。”两位心腹死士一拱手,“总管请先行。”
他摇头,微闭双眼又睁开,眸带寒光:“恐怕,来的是青罗女鬼。”
锦衣卫巡城司,第一高手。
此地应该已经被锦衣卫包围了。
柳如海端坐房中,淡语:“听我摔杯为号。”
与号称京城第一高手的青罗女鬼同归于尽,也不算辱没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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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中。
曹夕晚避着巷风,掩唇咳了咳,感觉身子愈发虚弱。
她拢拢披风,把驴拴上,轻叩院门。
开门处是个大仆,一看就是柳书生的随从,她客气道:“柳圣手可在家?小女特来求医。”说罢,她悄悄塞了半两银子的门包,大仆沉默后,怂怂接过,视死如归地转身走向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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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到房前,见得那白衫书生,墨发玉面,眸光如星,似乎年轻得过分。但她何等眼力,看出他气度沉稳,如渊如谷,并非常人。
她既是求医而来,自然深深施礼。
“小女子曹氏,见过圣手。”
“……客气。”
柳如海沉默看她,掩盖了震惊之色,他一眼就认出她了,青罗女鬼竟然是她?
他微垂眸,这女枭有什么阴谋?
南康侯世子宋成明——听说,就是如今的锦衣卫副都督。
青罗女鬼正是宋成明的心腹。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这一回,他可不会再上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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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坟场。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柳如海被拐子迷晕,藏在了郊外的地洞里。
半夜,他睁开眼一看,黑暗中萤飞如海,眼前是一条长长的地下墓道。
他强忍恐惧爬出来,洞口四面,寒月鸦声,果然是一片郊外荒坟。
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他僵硬回头,在荒淡月光下,他看到了一个脏脏的小女孩子,问他:“你来我家干什么?”
他疯狂逃走时,她追在他身后叫他:“喂,你慢一点——”
他想,她一定是坟墓里的小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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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见,是六七岁。
他在燕京城长街上看到她,似乎,这小娘子遇上拐子?
他大步走去,拦住她:“我确实有衣裳要洗,你到我铺子里来。”
他瞪向拐子,却愕然认出了来者。
那年冬日,琼花飞玉,雪中的宋成明一身正红色飞鱼服,外系乌貂披,当真是面如冠玉,人如红梅。他挑眉笑着,拱手:“这位小公子——”
“……原来是百户大人。”
锦衣卫百户宋成明,年方二十,在飞雪中,身姿如华茂春松。
那时,曹夕晚懵懂地眨巴眼,还只是一个靠洗衣裳才有饭吃的贫穷洗衣女。
她在街上每天追着柳如海,问他要不要洗衣裳,五文钱一盆。
柳如海那时候开了一家药铺,每每都去出诊。
为了躲曹夕晚,他特意乔装改扮,换几身衣服,悄悄到药铺子里出诊。
每次都被她看穿。
那时,他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沉迷医术,只是很生气被她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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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海默然。
“饿了吗?”宋成明问她。
她点点头,柳如海看到她把生满冻开的冻疮的双手藏了起来。
柳如海把一小袋馒头藏在袖中不出声。
宋成明牵着她,一步步进了百户所。
他只能看着。
后来他听人说起,在百户所里洗衣裳的小姑娘,过上好日子,可惜病死了。
那一日,他在房中独坐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