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觉?
那不就是失眠之症。
……又是一个上辈子未曾出现的毛病, 自己的重生到底带来了多少“蝴蝶效应”。
见陆川延久久不语,似在怀疑,谢朝急急补充, 十足的可怜模样:“朕真的不是故意冲着他们发脾气的!但是将近七日没有合过眼, 朕疲惫至极,头痛欲裂, 实在是忍不住,连听见一丁点响动, 都会控制不住自己想发火……”
原来眼下的青黑与眼白中的红血丝并非纵.欲过度所致,而是因为失眠。
这么一说,倒也确实能解释得通。
陆川延也失眠过,很清楚人一旦长时间睡不着觉,就会变得心烦意乱,狂躁不安。如果小皇帝当真七天没合眼,那现在能表现得如同常人一般,倒也算是他毅力惊人了。
他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 拧着眉头, 轻轻抬手, 触了触小皇帝的眼尾:“为何突然便睡不着了?怎么不叫太医院的人来看看。”
微微粗粝的指腹擦过,明明没有用力,但小皇帝还是受惊般狠狠抖了两下睫毛,却乖乖站着不动,小声嘀咕:“太医院那群糟老头子,只知道开安神香安神丸, 一点用处都没有。”
莫名地像是小孩子受了委屈, 跑来同家长告状。
陆川延略有无奈, 太医院的药方古板守旧确实是不争的事实, 毕竟他们可是为天子治病,倘若大胆革新用药,出事难逃一死。慢慢的,行事也就越来越保守,开药只敢打太极。
只是想起什么,他微微挑眉,看向谢朝:“陛下当真一点也睡不着?可微臣看早朝时,陛下睡得倒是很香。”
文武百官都看得一清二楚呢。
看谢朝的脸色,恐怕也想起自己公然睡得不省人事的模样来了,可怜兮兮的表情微微一僵,片刻后却又放松下来。
他不退反进,将陆川延的衣袖抓得更紧几分,语气疑惑:“对啊,王叔不说,朕险些忘记了。朕怎么能在早朝上睡着?莫非这早朝比安神香还要管用百倍?”
陆川延顿觉不妙,眼皮狠狠跳了一下:“……陛下不会想着,以后要在早朝上日日补眠吧?”
开玩笑,做皇帝最重要的职责就是上早朝,他还预备一点点引着谢朝逐步接手朝堂之事呢。
要是谢朝连早朝都上不了,那自己的预想不全成空谈了吗!
小皇帝眼底狡黠笑意一闪而过,面上却忧愁万分地垂着眼睛:“但是朕日日夜晚睡不着觉,即使躺在床上也是睁眼一宿……若是再不能入睡,恐怕……”
他适时停了话,但陆川延懂了他的未尽之语:正常人是经受不住长久不睡的,再这样下去,恐怕早晚轻则疯癫,重则自尽。
他毕竟见多识广,很快镇定下来,问:“对症方能下药,陛下可知自己为何睡不着?”
谢朝闻言身形一顿,似有犹豫。
片刻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眼看向陆川延,眼尾绯红,启唇坦白道:“……我怕。”
没有用朕,用的是“我”,谢朝在害怕。
陆川延怔然。
这是谢朝两辈子以来,头一回对他直白说出怕这个字。
上辈子的小狼崽子怕吗?
肯定是怕的,哪里能不怕?十五岁,尚且是个半大孩子,同龄人这个时候要么在私塾里念书,要么在地里干活;他却孤立无援地被推上皇位,身后毫无退路,整日面对着目光虚伪的臣子,与“别有用心”的摄政王。
只是他从来不说。
谢朝刚刚当上皇帝那会儿,身量极轻极瘦,原本的帝王朝服过于宽大,因此需要重做。
那天陆川延恰好也在,一时有些心血来潮,于是接过了这个活计,拿起衣工尺,让谢朝张开双臂,自己来为他丈量尺寸。
谢朝全程配合得很,小脸上没什么表情,让抬手就抬手,让抬脚就抬脚,几乎给了陆川延一种他对自己很是信赖的错觉。
只是在小皇帝转过身时,不经意间看到了被冷汗浸染出大片痕迹的中衣,他才知道对方将他如洪水猛兽那般恐惧着。
此后如非迫不得已,陆川延就很少近谢朝的身了。
他并不怪谢朝多疑,不肯对自己报以信任。实际上,倘若对方不够警惕谨慎,根本不能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活过十五年。只是陆川延也懒得去花力气打破他的心防,就这么任由微妙而紧绷的君臣关系维持了下去。
但这辈子……
陆川延垂眸,看向被小皇帝紧紧拽住的衣袖,对方修长的五指用力陷进布料内,看起来颇为亲昵。
“蝴蝶效应”似乎还带来了什么隐秘的改变。
他没有挣脱小皇帝,而是反问:“陛下在怕什么?”
谢朝低低开口:“我怕人。”
怕人?
“倘若无人在我身侧,我便觉得周身阴冷,似有深宫冤魂藏于床底;但倘若有人侍奉左右,我却又觉得他们会想趁我入睡时杀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