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宝寺不仅是皇家寺庙,也是礼部省试考场,共有二十四院、二百八十区,又以用来供奉阿育王佛舍利的胜禅院福胜木塔最负盛名。
福胜木塔建成仅十四年,就已是当之无愧的京师第一景,虽然不如资圣阁雄伟,却比资圣阁亲民。因巴蜀民脂民膏之故,士大夫阶层少有涉及,即便举家出游至此,仅仅只作走马观花之赏,绝不以诗文唱和。
福胜塔登临也有限制,却难不住石家这样的累世勋贵。
刘家举家出游,石家则是胡氏领着石康孙三兄弟及庶出子女等家眷,坐实通家之好。
石保兴身体欠佳,不宜登塔,每日铁打不动的带上乐班登船畅游,一曲“沧海一声笑”总能博的两岸侧目、喝彩,令镇安坊石家在不知不觉中走近寻常百姓,凶名仍在,却已亲切不少。
唯独出家人是个例外,几大官方色彩不是那么浓厚的寺庙已经放出口风,受不起石家香油钱。
如此种种,还拖累外城慈恩寺建设进度,石家不得不半求半抢的从洛阳拉来几名高僧坐镇,指导浮屠规制。
胡氏作为石家主母,自己都分不清是来拜佛、还是来示威,开宝寺大小住持、监院纷纷避而不见,好在几名知客僧热情有加,导引周到,茶水、礼数不缺。
胡氏的患得患失很快就因赏玩之累不翼而飞,胡家秩序井然,却架不住刘家那边喧嚣,石康孙三兄弟带头融入,礼佛之行变成游玩之旅。
这时,另一院落的惟净脚下已多出两个浅坑,面对滔滔不绝的溢美之词,毫无招架之力,三十许的中年男人硬是被逼成羞答答的小姑娘,面红耳赤,不敢抬头。
施护所谓早课持续半个时辰,直到刘纬开始劝惟净还俗,小沙弥才来中庭导引。
惟净如逢大赦,像是刚从河里捞出来,直奔僧寮更衣。
刘纬自正衣冠,试着用平常心去看待华夏释门第一人。
终宋一朝,对僧官的授予十分谨慎,“朝请大夫试鸿胪卿”或“朝请大夫试鸿胪少卿”这样的五六品官阶,专为译经僧而设,地位崇高却无职事、差遣。
译经蕃僧起初是三人组,法贤、法天分别于咸平三年、咸平四年逝世,施护是现如今唯一兼通汉语的译经蕃僧。
译经是个漫长繁复的过程,自唐以来,已有定制,官释通合,各司其责。
译主僧传宣,证义僧评量,证文官僧检误,书字僧译字,笔受僧译音,缀文僧成句,参译僧比对,刊定僧断章,润文官粉饰。
前八项由蕃汉僧人共同主持,唯独润文一职由九卿以上文官担纲。
事实上,随着法贤、法天逝世,译经已陷入停顿。
尽管赵光义早在太平兴国七年(982年)就料到会有这种变故发生,命左右僧录街择五十慧童研习梵学,惟净即是其中之一。
但施护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个魄力,继续下去。此时,传法中原的蕃僧多奉密教,杀戮、酒肉、贪嗔痴等等……皆不禁,甚至鼓励信众借用童女双修,为主流士大夫所不容。
施护有心模糊概念、偷换经义,又怕形单影只,遭秋后算账,只能寄希望再有蕃僧入中土传法。
法不责众,古今中外均适用。
“夷陵童子刘纬,见过显教大师。”刘纬拱手作揖,持儒家礼节。
“奉礼郎一鸣惊人,贫僧向往已久。”施护高鼻深目、皮肤黝黑,一身汉僧装束,虽未出门相迎,却也立于门后,合十微笑,机锋暗藏,“天生慧根,与佛有缘,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陛下与童子更有缘。”刘纬冲另外几人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毫不见外的虚扶施护落坐,执意侍立在侧,“童子幼失双亲,承蒙地方照料,立足于世,又蒙陛下恩诏,展露头角。种种恩惠均来自我大宋君臣,实在是与佛无缘。”
施护明显一错愕,借介绍左右消化所得:“这位是本院监护陈殿直,这是贫僧弟子持正、谨严。”
刘纬轻揖数下:“童子见过陈监护,见过两位法师。”
陈姓殿直横踏一步避开,拱手笑道:“奉礼郎礼重,某不敢受。”
同为正九品,但文尊武卑,再加上一身五品绯袍,刘纬高过陈兴一大截,所以选择以童子自称,以长幼避品位,免得双方尴尬。
持正、谨严反应稍慢,只得躬身合十还礼:“贫僧见过奉礼郎。”
陈兴上前一步,“请奉礼郎落座。”
“这是我家林先生。”刘纬笑着摇头,“显教大师既是长辈,也是上官,童子登门求教,哪有落座的道理?”
“听闻奉礼郎直面几位相公与翰林不落下风时,某还以为是坊间戏言。”陈兴饶有兴致道,“今日有幸得见,有过之无不及,奉礼郎此行,是来辩经的?”
“童子为求知而来,见过惟净法师之后却又生出他意,见过显教大师、陈监护、持正、谨严两位法师,此意越加坚定。”刘纬纳闷不已,陈兴更像知客僧而非殿直,似乎一直在有意挑起话题,又不像是找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