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人,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山清水秀,一切都习以为常。
碾碎谷壳,尝到秋收的稻谷,明明只有一颗,清香溢满口鼻。
他大步行走在田埂间,那有朝思暮想的家门。
这一次,他不必匆忙再返,将长留于此,伴随母弟,陪以乡亲,庇护一方,许是度过余生。
思及经年,长子一去,唯有母亲忙活着几亩田地,薄田养活已是艰难,却总挤出盈余,为他添置新衣。
脑海中一张温柔辛酸的面容浮现,学道不易,也不算什么了。
眼眶微有湿润,赵方耀暗骂自己窝囊,三个月前不是刚刚回来,也无此刻多愁善感。
于是抬头,依稀能见田野中忙碌的农人,每个人赵方耀都能清楚叫出名字,爱何厌何,如数家珍。
思绪不由飘忽起来,在遥远的记忆中,这里并非他的故乡,有一个男人陪伴在他和母亲身边。
一家三口过得不算艰难,天边却传来一条消息:皇帝快没了。
紧随一段兵荒马乱的时光,男人不知何时消失,余留下大着肚子的母亲,带着懵懂无知的他,在此方安顿。
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带着个半大孩子,还怀着五六个月身孕,艰难可想而知。
万幸挺过了那段难熬的岁月,弟弟的出生,给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带来许多生气。
赵方耀没想太多,只是觉得多了一个玩伴,很有意思,不是吗?
直到有一天,他后知后觉的发问:“娘,我爹呢?”
借着黯淡星光,编制草鞋的母亲,沉黑粗针扎破了指肚,流出殷红的血,摸了摸他的头,默然不语。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他也能帮人做些农活,起早贪黑的,总是吃不饱,总是肚子饿。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身后那个小尾巴,却能让他饥黄脸上露出笑容。
“哥…哥哥…”尤其是小尾巴能说话的时候。
年月不好,家家户户都很艰难,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有一腔怨气憋在心里。
赵方耀却难得自在,将问题深埋于心,想着自己快快长大,能够分担更多,说不定还能出去找那个男人。
他也没有太多怨恨,就是想要问清楚。
为什么突然,就不见了。
“赵方旭,我让你爬上去摘杏子,你怎么不去?”
“太高了,我怕。”
“没爹的小杂种,大伙把他扔上去。”
傍晚时分,看到摔在杏树下呻吟的弟弟,赵方耀什么也没说,抱了回去。
第二天下午,主事的孩子头破血流,参与者个个鼻青脸肿。
“陈婶这孩子,脑后有反骨,当年咱们接纳他们家这孤儿寡母,现在倒好,长大了要杀人!”
“三婶家的娃娃,头都破了,那个血流的啊!要是治不好,他就是杀人凶手!”
三婶哭道:“不能留他们了,今天就赶走。”
“对,赶走!”
母亲带着他挨家挨户的奔走,软语相求,乃至于跪地磕头。
微薄积蓄赔了出去,赵方耀知道,捱不过这个冬天了。
“娘,你骂我,你打我。”
断了一条肋骨的赵方旭,龇牙咧嘴道:“哥,你为什么要让娘骂你打你啊?”
“孩啊,你没错,娘怎么舍得打你骂你呢?”
一双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抱住他的脑袋,赵方耀就这么木然站着,似乎有段时间,这双手柔软又细腻。
抬头,一张积劳成疾,皱纹早早爬上的脸,额头青紫,像晕开的墨水。
“我爹呢?”
“走散了。”
“为什么这么久还不来找我们。”
“他也许有他的事情要做。”
“娘,你不用骗我了,他不要我们了对不对?”
‘呜哇’一声,赵方旭哭了起来。
“夜深了,孩子,娘还得编草鞋,你早点睡吧。”
这年冬天,雪下得尤其的厚,母子俩拼了老命,也没有余力购买冬衣。
雪盖压垮屋檐,赵方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紧了紧身上褴褛,找来茅草修缮屋顶。
他十分后悔,他早就知道的,他应该出去,离开这里,也许能够熬过冬天。
寒风呼啸,将后悔也撕碎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以他贫弱之躯,能不能走出去还是个问题。
即便走了出去,他又有什么信心,能让娘和弟弟好过呢?
寒冬夜早,蒙蒙黑暗中,重物落地。
赵方旭惊慌的哭喊声传来:“哥,娘的额头好烫。”
他去找灯,油已燃尽,只能摸索着,手背放在额头上,有灼烧之感。
“孩啊,娘是看不到你们长大了,对不起。”
“对不起,不要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娘,是我没用。”赵方耀手足无措,泪水决堤,整个人都似冻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