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在太极宫西侧的掖庭宫里,还有不少人彻夜难眠,暗暗生愁。
这一年的大明宫,宫内除了肃宗、皇后、妃子、皇子们这些皇室贵胄供给尚算丰厚,大部分宫女太监们分配到的饮食逐日减少。
而掖庭宫,本是承担各种宫中杂务的宫女和朝廷之中获罪的官僚女眷被罚没入宫充作劳役集中居住之处。因居住的都是低等宫女,可以得到的饮食比起其他几大宫中之人,更显凄凉可怜。
苦于民间供给不上,掖庭宫也成了囚禁众人的冰窟。
迫不得已,大家只能在宫中支起小石磨,私下磨一些豆麦的浆汁充饥度日,苦不堪言。
到了这夜半时分,掖庭宫内一处偏僻的角落里,出现了一个寂寞萧瑟的身影。
那身影瘦骨伶仃,腰肢纤袅,盈盈不堪一握,好似随时都能被风给吹走一般。而那身影虽然说是甚为单薄,却穿着一身难以抵御料峭寒风的窄罗衫子薄罗裙,每走一步都瑟瑟发抖,步履沉重。
原来她双手抱着一个简陋的褐漆竹编圆盒,圆盒中盛放的是她从太仓那边辛辛苦苦捡来的稻谷黍米。
当她走到石磨前想要将那些稻谷黍米磨成浆汁时,发现身体已经不听使唤,高高隆起的腹部根本无法弯腰。
她叫春娘,是一个已经怀胎七月有余,有罪在身的孕妇。
“呜呼上天,某前世做了什么罪孽,今生才会遭受如此重重磨难。想来某这一生,本是将军之女,又做了三年朝议大夫之妻,原指望一生平顺安泰,想不到相公犯罪,一夜之间沦为春谷的卑贱奴婢,还不如痛痛快快的求死。 ”
说到这儿时,春娘忧伤地抬起头,仰望墨蓝色的辽阔如深海的夜空。
她眸子中的泪光闪闪发亮,虽然面容都瘦到脱了相,但依旧遮掩不了那淡如青梅的书卷气质。
夜空之中,夫君昔日温和亲切的笑容浮现眼前,和天上尚未被遮蔽的月光一样温暖。
四面八方扑卷而来的细雪扑打在她的脸上、发间,将她笼罩在一团团白色的寒气之中。
她在风雪之中愁思百结,想到了昔日读到戚夫人的诗作‘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时,触目惊心,心有戚戚焉,有人生苦短,运命反复无常的忧惧之感。
史上的戚夫人在永巷操杵舂作之时所做的《舂歌》充满哀怨,给她招来了杀身之祸。政敌兼情敌的吕后闻之大怒,索性命人砍去了她的四肢,挖去了她的双眼,用药熏她的双耳,又给她灌下了哑药,把她做成了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耳不能听的“人彘”。戚夫人在茅厕之中苟延残喘时,吕后还命令大臣们和儿子汉惠帝前去“观赏”,吓得惠帝一病不起......。人心残忍如此,人生残忍如此,唯有亲历过命运捉弄的人才会深有感触,譬如春娘。
昨日还在锦门绣户之中,钟鸣鼎食之家,奴仆成群,众人侍奉,整日吟诗作赋,观花赏月,想不到今日就如同那戚夫人一样被困在深宫之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饥肠辘辘还要辛苦劳作,任人驱役,受尽折辱......
她将手伸向摸向隆起的腹部,无奈的叹息。
若不是相公留下这个遗腹子,她早就想随他而去,九泉之下落个干净。
“孩子,你在母亲的腹中已经好久了,为何你会一直这样安静乖顺?这几天来,母亲几乎感觉不到你的胎动了......待母亲磨好这些米浆,咱们又可以熬上几天......”
春娘深深叹息,艰难地弯下腰去,将黍米一点点地洒在了陈旧粗糙的磨盘上。
石磨在她的努力下,慢慢的一点一点地转动了起来,在静寂的夜里发出“吱呀吱呀”的刺耳的声响。
石磨响了几声之后,她又艰难地直起身来,呻吟出声。
“好累,又流血了......”眼看着一股子鲜血缓缓地淌在了地上,无声无息,染红了地上的积雪,在茫茫雪地上拖出一线若有若无的弯弯曲曲的红线。
“可怜我们母子苟延残喘,游荡在这世间,无人可怜,就算是死了也无人问津......”
春娘想到这儿,苦涩的泪水好似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滑落。
往日的尊荣与安逸一去不复返,日后运命的惨淡似这漫漫黑夜,令人窒息,一眼望不到尽头。
“如此艰难的苟活,不如速死。可我又不能带着你去见你九泉之下的父亲,他必然会责怪我没有好好的把你生下来,延续他们家族的血脉。生也难,死也难,真是痛苦啊。”
“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
一缕细若游丝的声音夹杂着寒风传入春娘的耳中。
春娘一怔,由着雪地反衬的冷冷荧光,才发现这偏僻的荒院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在黑暗之中缓缓地走了过来,步履之慢,慢到随时可以融入浓浓夜色之中,没有一丝生气。
空旷的庭院内,本是人影全无,偶尔有怪鸟在头顶盘旋嘶哑两声,如今突然又多了一个来历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