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闻言一怔, 眼神倏然亮起。
她历来热烈,不受礼教束缚,听得如此提议, 非但全无羞赧,反而大为赞同, 想它确实是个既不扰人、又全相思的好法子。
只是, 这样的心念稍动一刹,灾民的议论就重回耳畔。
施药之事在先,已为魏玘招致不少非议。倘若二人同住,又会给他带来怎样的麻烦?
阿萝不敢想,更不敢赌。
在翼州,百姓谈及肃王, 无不交口称颂、赞誉连连。魏玘能有如此成就,并非掌上观文、易如拾芥, 而需宵旰忧勤、力挽狂澜。
他如此殚精竭虑,她怎能毁掉他苦心赢来的一切?
想到这里,她抿唇,不应郑雁声的话。
郑雁声扬眉观察, 见阿萝眸光寂灭、黯然神伤,心间立即明了。
昨日施药,她在后旁观, 听见了部分灾民的议论, 更将阿萝彼时的情态收入眼底。那副朱唇轻抿、柔柔怯怯的模样, 与当下别无二致。
——不是担心魏玘、自觉有愧,还能是什么?
可在她看来, 阿萝不必为此而愧怍。
作出任何决定, 都要承担相应的后果。旁人如此, 魏玘亦然。他选择身先士众、支持阿萝与巫族,势必会与另一股声音针锋相对,早该有所预见。
况且,这样的抉择本也无关权势,只凭他真情而为。
她与魏玘相识已久,深知他一路走来、往往身不由己——踽踽于长夜之人,难得披心相付、放任自己逐光而行,纵使艰险,想必也甘之如饴。
若要她来评价,哪怕搬出他至今作过的所有取舍,都远不如这一次来得诚挚。
不过,这些道理终归是当局者迷,只得看两人的造化。
凡是天下有情人,总为彼此而设身处地。遥想当初,保护着阿萝的魏玘又何尝不是如此?
正思量时,忽见阿萝双唇轻启——
“德卿,这事下回再议。”
她说着,便旋身,要向屋里走:“那避瘟药该连服三日。我今日起得太迟,错过了辰时的施粥,得赶着申正那一趟。”
“嗳,等等!”郑雁声唤她道。
“好阿萝,不必去了。今日辰时,有人替你把施药的事儿办了。”
有人办了?阿萝的步伐骤然一停。
她回眸,打量郑雁声,见人笑意笃定,一时惊讶难掩。但瞬息过后,她又垂下长睫,眉眼如蒙薄霜,神色近乎哀淡。
“是子玉派人做的?”
除了魏玘,她想不出谁会帮她。定是她又害他辛苦了。
岂料郑雁声道:“不是。”
阿萝怔住,尚且来不及发问,便听人又道:“是巫族的少主辛朗,领着几名巫人男子,来都尉府煮药,趁着辰时施粥,给灾民分出去了。”
郑雁声言罢,挑起月棱眉,细细回忆一番,弯出笑靥来。
“辛少主模样不错,还算讨我喜欢,也没有半点架子,比谁都亲力亲为。只不过,他多少有些笨手笨脚,竟会被煮药的砂锅烫着。”
阿萝被这话吓了一跳,忙道:“他要紧吗?”
郑雁声听出她焦急,但不知二人关系,愣了刹那,很快恢复如常:“不打紧。”
“当场就有个……宿什么,替他处置了。”
阿萝噢了一声,眉间忧色未散。
郑雁声看在眼中,并不点破,只笑道:“除却这些巫人,府里的孩子也在帮忙。还有三五位灾民,领了粥、饮了药,便留下搭手了。”
闻及此,阿萝愈加错愕,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事情的发展超出她预料太远。听上去,有灾民愿意帮忙,应当是值得欣喜的好兆头。
可她的心绪摇摆不定。
在那些促使灾民留下、令他们施以援手的缘由里,有多少来源于肃王的威慑,又有多少来源于对她所为之事的认可?
她不知道。她全然找不到答案。
阿萝立于原处,只觉身在迷雾,被冥茫重重包围。
这般思虑,自然化入细微的动作,譬如绞紧裙袂、眸光摇曳,被郑雁声尽数察觉。
郑雁声抿起唇,默了半晌,落下一声低叹。
“阿萝。”这回,她的呼唤失了笑音,比从前凝重不少。
阿萝应声掀眸,对上一双瑞凤眼。那里宛如幽海,似要将十余的岁月融成一点。
郑雁声深深凝望她,道:“你要清楚,这世上能让人低头的,除了钱财、地位、尊卑,还有对错、是非与善恶。”
“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1]”
“如无仁心,仅以权势傍身,或能一时颠倒黑白、以力服人,最终只会身名俱灭、自食苦果。我那不仁不义的舅舅正是最好的例子。”
阿萝听罢,垂眸不语,神情若有所思。
郑雁声也不催她,只等候,盼这一番话多少能开解她忧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