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将近, 粥厂格外繁忙。
偌大个木棚炊烟袅袅,官吏与将士如火如荼。
官兵之外,还有两道纤细的身影, 一者环臂凝定, 一者徘徊逡巡。
阿萝攥着手,来回踱步,紫袂翩跹如蝶。
在她面前, 街道静寂而空荡,被燕南军修葺平整, 将受灾民充盈;在她身后,则是炉火正燃的明灶,粥面翻腾,漫开清甜的米香。
陶缸、木勺、若干名帮手……
一切准备就绪。阿萝提息,又舒, 脑袋空空如也。
先前来时,她还在思考郑雁声的话, 而今时辰临近,自然无暇顾及其他。
“笃笃。”足音匆忙。
正徘徊间,一声铜锣忽然敲响。
“咣!”
阿萝的步伐顿时一停。
“别怕。”郑雁声自后宽慰道,“我会帮你的。”
阿萝没有回头,轻声道:“不打紧。”
“我自己可以的。”
言罢, 她在陶缸前站定,面向悠长的街道,默默等候。
不多时, 人影缓缓浮现。灾民们衣衫褴褛、结伴前行, 手持木碗, 受官员招呼、张罗, 排成队列,向施粥处鱼贯而来。
阿萝按下局促,望向队列前端,与领头人远远相视。
——对方的面孔有些眼熟。
她依稀记得,在与辛朗前往孙府那日,此人似曾对她恶语相向。
很快,不妙的预感得到应验。
队列徐徐接近,与明灶尚距几步之遥,忽然停滞不前。为首的大汉抬起手臂,指向阿萝,扯开嗓子,炸出了第一道喧哗。
“我认得她!那女子是巫人!”
话语掷地,人群静默瞬息,窃窃私语转瞬如潮。
“这儿是粥厂,为何会有巫人?”
“咱们翼州人饿着肚子,还要管巫人饱饭?”
“巫人站在粥旁,可别落灰进去!”
前排人说着,后排人不知原委,只捉到腹饿、巫人等字眼,立时躁动起来。在场官吏见状,连忙横臂,堵住攒动的百姓。
一时间,人群嗡嗡闹闹,场面骚乱难言。
阿萝亲眼目睹,思绪纠缠如麻。
旁人的目光交错涌来,顷刻淹没了她。
她能感觉到,官吏在看她,越族百姓在看她,身后的郑雁声在看她……甚至连她自己,也像脱开魂魄、悬浮半空,静静旁观着此情此景。
该怎么办?之前想过对策,为何统统记不得了?
阿萝心里发憷,本能地后退了几步。
“咚。”
后腰猝然一疼。阿萝撞上了身后的陶缸。
官吏受梁世忠命令,只待她吩咐,此时未得指令,自然不敢擅动。郑雁声见状,颦起黛眉,忙要搀她,却被人回手按住。
借着这股疼痛,阿萝调整情绪,稳住身形,迎上众人的注视。
“请诸位静一静,容我道明原委!”
时至今日,她的越语已字正腔圆,乍一听去,竟与寻常越人无异。
许是被语言拉近距离,灾民的议论声逐渐平息。
阿萝很清楚,这只是暂时的静寂,众人眼中的警惕分毫未减。
她忖过须臾,找回了先前的腹稿:“我名唤蒙萝,来自巫疆蒙寨,于回乡途中经过翼州,见此处遭遇水害,便留下帮忙。”
“帮忙?”人群中蹿出一声冷笑。
“你巫族靠谁过活、是何身份,自己不晓得吗?”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沸反盈天。
“说得对!”
“咱们越人何处求着你了?”
阿萝的手指攥了又开。她凝定心神,只抬声道:“我是巫族的医者!”
——话音刚落,喧闹声霎时熄灭。
越人虽然不喜巫人,却对巫医分外重视。是以灾民听得阿萝身份,不禁词穷理亏。
阿萝扳回一城,不敢松懈。她探掌入怀,取出一枚小巧的木雕,向众人展示。
众灾民顺势望去,见木雕精致、细长,形似山杏叶片,纹有一行越文小字,痕迹不算清晰。
有人眼尖,将这物件辨识出来——
“是仁医会的信物!”
阿萝抬起双眸,对入无数道视线,心间笃定更甚。
她道:“信物为证,虽然历时尚短,但我确实列名于仁医会中。”
在巫越两境,仁医会久负盛名,常有民医义诊,为平民解性命之忧。翼州城内,不乏有人曾受恩情,听见仁医会的名头,一时更不敢多言。
阿萝又续道:“翼州城初受涝灾,正该重建家园、严防瘟疫。”
“病害当前,人命关天,不分越巫之别。我煎制了避瘟的汤药,只需膳前连服三日,便能补气固卫、免于时疫,不受秽浊所侵。”
她边说,边回身,小手向陶缸轻轻一摆,引众人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