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明志一直知道。
他是1945年离开的中国, 临行前还是去了沈家,只想再见见沈聆。
那天的天气不错,万里无云, 沈家院门仍是他曾经时常到访时那般,清幽雅致, 石阶肃穆。
可惜,他坐在外院厅堂,再不能悠闲恣意的走进内院去。
“少爷最近身体不好,宁先生还是请回吧。”
曾经会笑着叫他明志少爷的老管家, 说的话礼貌客气, 称呼也是格外疏远。
甚至急着打发他走, 连茶水都没有奉上一碗。
宁明志脾气再不好,这种时候也是苦苦哀求。
“我知道静笃身体不好, 所以才来劝他和我一起走。”
“日本有最好的医生,他能得到最好的医治,他是我的挚友,我不会害他。”
“沈管家,您让我见他一面,他会听我的。”
那些话,那些哀求,宁明志就算老得看不清了,也记得清楚。
他颓然蜷在椅子里,仰头去看容貌模糊的傲慢年轻人,心里想的全是沈聆。
他记得沈聆的咳嗽声。
他记得沈聆脸色苍白如纸。
他记得沈聆在他和沈管家死缠烂打之后, 终于走了出来,再也没有和他弹琴说笑时的温柔笑意。
“你不是早该走了吗?”
沈聆的声音低沉,带着久病未愈的沙哑, 眼神冷漠无情。
宁明志刚刚出声,谈及他的病情,沈聆便皱着眉稍稍后退道:“不关你的事。”
抗拒、反感、仇恨,都写在了宁明志熟悉的脸上。
他几乎愣在那里,从不知道沈聆能够气他那么久,恨他那么深。
“回你的日本去,跟你的主子们滚。”
沈聆拢了拢肩上厚重的氅衣,头也不回的转身,“别再来了。”
他和沈聆相识五年,那是沈聆对他说过最重的话
宁明志浑浑噩噩的去日本,浑浑噩噩的度日,当他开始准备给沈聆写信忏悔,希望沈聆能够原谅他,能够回心转意,却收到了沈聆亡故的消息。
别再来了。
竟然成为了他们生死相隔的遗言。
如今,他不是宁明志了,他是享誉盛名的载宁闻志。
是日本大师,是门生遍布全球的音乐家,奏响的十三弦筝广受赞誉。
偶尔他兴起击筑,曲调悲怆凄婉,引得听琴的大臣门阀啧啧称赞,奉为至宝。
可惜,沈聆听不到了。
听不到当初时时期盼,他能重新寻回的千古遗音了。
“我知道。”
宁明志声音迟缓的说道,“我那时刚到日本,听到静笃去世,心中悲痛,大病一场。如果不是我脚跟不稳,无空脱身,我应当去看他的……”
说着,这位枯槁沧桑的老人,慈祥看向钟应。
“你很像他,你师父是不是教过你弹奏雅韵?那是静笃的琴,能由你继承他的衣钵,静笃在天上一定十分高兴。”
他的声音低沉衰弱,和室外稍稍一点儿响动,就能掩盖过去。
门外来了一群人。他们穿着和服低眉顺眼,搬进来一张矮桌,还有一张七弦琴。
琴与琴桌安放在钟应面前,宁明志的意思不言而喻。
他说:“如果我能再听一听静笃的琴音,那便是死而无憾了。”
钟应垂眸看着那张琴。
伏羲制式,桐木丝弦,漆色黝黑,应当是一张年岁久远的好琴。
可钟应岿然不动,站在原地,仿佛根本没有领悟到宁明志的意思。
气氛有些凝滞,跪在地上的静子忽然出声。
“父亲,钟先生的手指——”
“我的手指伤了。”
钟应打断了静子的解释,自己伸出了手。
他修长莹白的右手,指甲上凝固的伤口暗红,着实刺眼,一看就知道伤得不轻。
十指连心之痛,他语气却轻松如常。
“古琴都得十指拨弦,音随心动。我缺了右手的指甲,就只能辅助义甲来弹奏。来日本之前,我给朋友弹过沈先生的《战城南》,声音终究是差了一点儿。”
静子脸色豁然开朗,误以为钟应想通了,愿意为宁明志弹琴。
“差点儿没有关系,父亲想听的,是琴中意,曲中情。”
她笑着对宁明志说道:“钟先生年纪轻轻天赋绝佳,就算借助义甲,弹奏的必然也是天籁之音。”
她的一番夸奖,令宁明志喜上眉梢。
可惜,钟应讽刺笑道:“我用义甲奏琴,自然是天籁。但是天籁之音得给有情有义的人听,我说我手伤了,依然能奏《战城南》,是想告诉你——”
他直视宁明志,“我和你毫无情义可言,我不弹。”
静子愣在那儿,宁明志垂垂老矣的脸色也不好看。
他听得出钟应说的《战城南》,是沈聆首演时登台用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