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隐约间其实明白历代王朝的魔咒到底在哪。
毕竟大顺是个造反起家的。
而且,明末之后,各路的复古儒学兴起,对于土地兼并的问题,也都说的嘴都肿了。
这个问题能否解决?
那肯定是不太好解决的。
可,在这个时代,倒也不是不能解决。
尤其是这些年关东、南洋的开发。以及航海术的发展, 对于遥远的万里之外的南大洋、北扶桑的探索开拓,都使得似乎理论上有治标不治本的办法。
还有就是科学院农学技术的进步,弄明白了粮食的肥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理论上要是找到一块巨大的硝石矿、海岛粪石矿等,理论上也能可以延缓大顺王朝的覆灭。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治标的办法。
皇帝希望太子明白一件事:一般来说,老百姓只要还有口饭吃, 不到饿死的程度, 基本上他们是不会闲着没事干造反的。而现在北方蛮族的威胁,已经几乎不存在了;有威胁的西洋人,也基本被隔绝在马六甲之外了;有狼子野心的日本,只要好好玩,能让他们自我攻伐不休。
大顺王朝的威胁,终究在内不在外。
而这个在内,不是靠一句“仁”就能解决的。
仁到三十税一的地步,并不妨碍地主收五六成、六七成的租子。
仁和十而税一、无失其时的经济基础,是授田制下的五口之家百亩田。脱离了这个经济基础空谈仁,在皇帝看来,那是没什么用的。
均田或者直接搞复古井田制,那是扯淡,大顺非要炸了不可,简直就是王莽改制。
在土地私有制不动的前提下,如何缓解大顺王朝的死亡?这其中,围绕着这个目的, 铁路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这正是皇帝需要让太子想清楚的。
因为这些东西,没人能教。
翰林院教不明白这些东西。他们明白的道理,都是些过时的道理,不是不对,而是现在于中原,上哪给弄一夫之家百亩之田去?做不到这一点,无失其时,能解决多大的问题?
实学派的那群人,也不能教。
不是说他们不懂这些东西,而是在皇帝看来,他们懂的方向有点不太对。他们思考的方式,适合松苏、关东、南洋,但怕是不太适合整个大顺。
刘钰在松苏的改革,也开了个不太好的头——松苏干的挺好,可问题是,上哪再去找一个福建的茶叶、江西的瓷器、南洋的稻米、关东的大豆、日本欧洲的白银、南方五省的盐税、已有的运河、方便的海运和人口外迁,来完成这样的改革——这使得很多实学派的人,在皇帝看来,有点过于激进了,觉得变革很简单, 照着松苏复制即可。这样的人,还是仍在外面干活吧, 不要折腾内部的事, 过于锐意容易锐出来事儿。
可能是考虑到现在问的这个问题有些过于大了,皇帝又狠细致地问道:“罢了,朕这样问。”
“若你手中,有两千万两白银。就按照西直门到门头沟那条铁路,一里路一万两银子来算。”
“朕问你,你这第一个两千万两,也就是两千里的路,修哪里?”
这个问题,比起刚才那个,看似简单多了,回答起来也不太至于弄得大而无当,说不清楚。
可实际上内核的东西,可是一点没变。
只是把问题隐藏在这个简化之后的问题之中,最终还是绕不开“为什么要先修”这个问题。
太子对这个问题,倒还真的不陌生。
门头沟到西直门的铁路修成之后,实学派的人欢呼雀跃,很是对着未来畅想了一番。
畅想的流派,那可就多了去了。
有传统的汉唐旧疆郡县派的,那自然是琢磨着先通沈阳,而至汉四郡。
有西北边疆戍边派的,那自然是琢磨着赶紧解决河西走廊,稳控西域的。
还有贸易派、工商派等等、等等。
流派太多,而且畅想未来的,都是在认定铁路这东西,将来真的会像是火门铳进化为燧石枪一样,大有可为,只差个蒸汽机车,估计数年之内多半也能解决。
既是如此,太子也读过不少类似的文章。
粗看下去,就感觉,好像说的都有道理,都没啥问题。
真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真要论起来的话,似乎只要有钱,哪个都有道理,甚至恨不得修的遍地都是才好呢。
但既然皇帝问的是优先级,那么这就总不能回答,应该可劲儿修,修满为止。
说到底,这个回答,到底还是要看皇帝是否满意。
虽然是亲父子关系。
但这时候还是君臣。这种考教,是让太子最为不安的。
想了一下,太子还是选了一个,回道:“儿臣以为,若要修,以两千里论。”
“则应修天津到京城、而京城延至张家口。此不足两千里,剩余则从京城往热河方向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