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坐在陈可对面。他戴着帽子, 以遮住尚未长长的发茬,英俊五官上的笑容明朗、却透着几分如用笔画上去的别扭。
客厅的灯明晃晃,两人的声音摇晃晃。陈可低头刨饭, 努力缩小存在感。可母亲与表哥之间的话如无孔不入的虫声, 嗡嗡飘进她的耳朵。
她于是低着头, 看着那盘没有筷子动过的胡萝卜炒肉丝。胡萝卜炒肉丝的另一边是鱼香茄子, 被谢子遇夹得很干净。
“小遇现在在哪儿工作啊?”
“承蒙公司不嫌弃。还能重操一点旧业。”
“老天有眼……你以后别招惹上这些是非了。她们那些人就是想敲诈你,恼羞成怒……”
谢子遇用嘴角笑。陈可浑身上下都不得劲。
饭后, 谢子遇坐在客厅沙发上。陈可妈借着削水果的名义把陈可拉进厨房里来。门一关她就变了脸,直道:“人是你表哥, 你在餐桌上是怎么表现的?”
“妈,谢子……表哥他, 他不是……”
“娱乐圈里的事情你也能当真?你表哥他就是被冤枉了。咱们看着他长大的,他哪能干出这种事儿来?”
“妈,你也是女人。哪有女孩子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你信她们, 不信你的家人么?你大表哥就只有咱们这些亲人了啊。”陈可妈怒了, “还有那个喻容时, 出庭作证那个喻容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看他就是嫉妒!”
“……”
谢子遇确实算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年少时善良到近乎懦弱,有音乐才华, 但抑郁,只是几年前进娱乐圈后性格大变。陈可欲言又止。她知道娱乐圈是个大染缸, 可她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的大表哥是怎么被染成个变形金刚的。
陈可妈看着女儿叹气。她用手梳了梳女儿的头发道:“咱们顾家三姐弟, 这一代就只剩你们两个。你的小表哥去世了,留下的就只有一个小遇。亲人之间要互相照应,知道么?”
在听见小表哥三个字后, 陈可看见母亲眼神微黯。她知道母亲同其他人一般,都相当喜爱那名早逝的小表哥。
小表哥人帅,性格好,成绩好。少年时期的谢子遇由此在他身边被衬托得狗屁不如。陈可当时年纪小,除小表哥与自己爱好趋同,喜欢的冰淇淋口味、汽水口味相当一致外一无所知。不过她也数次听大姨责怪自己儿子(谢子遇)的不争气,恨不得把被弟弟家放养的小表哥带回家养。
大姨家最有钱,也最望子成龙。
她不知道自己的大表哥有没有因这些来自父母的责怪,而希望自己是小表哥过。
小表哥死后,大表哥发了一周的烧。病好后,他性格大变,一夜之间成熟了起来。陈可母亲说这话时带着赞叹的语气,说大表哥终于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像小表哥,能继承家族的骄傲了。
陈可却莫名觉得很难过。病好后的大表哥的确努力学会了小表哥的阳光开朗与长袖善舞,也的确变得很讨人喜欢。可她母亲的说法却总让她觉得,好像没有人喜欢过过去的大表哥。
只要一个人变得成熟、符合期待,属于他本人的特质便无关紧要。亲人像是观众,只在乎他的属性,只在乎他从“懦弱”变得“开朗”。而他本人喜欢胡萝卜胜于茄子、喜欢白色胜于蓝色,这些都不重要。
只是小孩子玩星座、玩心理测试时会在乎的东西。
可陈可也曾经是小孩子,直到现在也还是个孩子。所以她会记得大表哥给自己买过胡萝卜耳夹。所以她会记得大表哥在她生日时等在她学校门外。大表哥背着滑稽的大提琴包,搓着被冻得通红的手,把耳夹放进妹妹的手里,不好意思地笑着,摆摆手离开。
那个表哥不是明星,没有才华,也没有钱。
可表哥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他是公司想要的表哥,是粉丝们想要的表哥,却不是她想要的表哥。
而且她不明白她的母亲,也是真的看不到吗?
“……而且。”她的母亲瞥了一眼客厅,见谢子遇还在看电视,才放心地在陈可耳边小声说,“你知道明星一年能赚多少钱吗?你知道你大表哥有多少存款么?那些明星一天就能挣几十万呢!”
“……啊。”
“……你大姨夫去世了,大姨又在那种……”陈可母亲避免说出“精神病院”这个词,“医院里。他没妻子,没孩子。你的大表哥,只有咱们这些亲人了啊。”
你的大表哥,只有咱们这些亲人了啊。
这是重复的一句,却让陈可目瞪口呆。她惶然地看着母亲,像是看着一面被骤然推倒的墙。墙内鲜血淋漓,一具尸体被嵌在那里。
陈可母亲润了润喉,拿着切好的瓜出去了。她坐在沙发上和谢子遇聊了一会儿,接到电话又出去。陈可知道母亲经常在休息时间接到这种工作电话。她是某家银行的主任,陈可家境一向优渥。可她想起母亲的工资一年也“只有”三十万。
三十万年薪是与日薪比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