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邵素来明礼节, 像这样明晃晃地向尊者讨要恩赐还是头一回。太后也微微吃惊,继而笑道:“什么?但讲无妨。”
少年人心口跳的七上八下的,深吸一口气跪伏下去:“臣近来研读《尚书》, 有许许多多的一知半解之处, 方才览阅书稿, 见著书之人对《尚书》造诣颇深,颇令人振聋发聩。想求太后能让臣拜于其人门下, 习读《尚书》。”
太后脸上笑意微僵了僵,嵇隽更是宛如神魂出体。京中如今都在传,魏王昏聩, 竟叫个南朝妇人来修经典,他怎会不晓?他明明知晓!
上回在路上冲撞了魏王车驾便吓得一家人提心吊胆了数月, 连日跑去府上赔礼道歉, 连他都厚颜登了老情人的门, 所幸魏王大度未曾计较。如今又招惹他的妇人做什么!
嵇隽脸色通红,低声斥他:“小子狂悖!胡言乱语!还不速向皇太后陛下请罪。”
嵇邵却反问:“阿叔不赞成侄儿学书么?您平日不是总说, 要我像阿爹一样, 学富五车……”
嵇隽哑口无言, 正思索要如何与这装傻的小子解释,宫人来报魏王府的女眷到了, 太后瞬目微笑,点点头:“把人带进来吧。”却不应嵇邵所求之事。
白氏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呢。”
“小郎君有所不知,这次修书之人是魏王的内眷。”
男女授受不亲, 何况是那青骓马的妇人, 太后也不好开这个口。原本话说至此处对方便该明白, 嵇邵迷惘抬起眼来:“这样吗……可臣绝无半分对那位夫人不敬之心思, 只是近来研读《尚书》颇为费解, 一心求解。”
“臣也知男女授受不亲,虽然魏王胸怀大度,但流言纷扰,只怕会为他和那位夫人带来困扰,若太后诚能为臣做主,臣愿效仿汉时大儒马融跟随曹大家学习《汉书》之先例,伏于廊阁之下,保持应有的距离,决不让太后与这位夫人为难,也能彰显魏王的大度。”
他所言的汉时马融之先例,乃是指后汉时,著名的女史学家班昭在替兄长续写完《汉书》后,因文字晦涩难懂,士子马融便拜在班昭门下学习《汉书》,然男女有别,遂趴跪在楼阁下保持距离,后也成为一代大儒。
少年言辞恳切,诚挚郑重,清澈黑眸望人时便如山中幼兽,令人不忍拒绝。
太后默然一息,叹了口气:“好吧。”
嵇家从来没有求过她什么,连其父的荫官都拒了,她自当许之。
虽然此举是有些暧昧,但既有先例,也并非无例可循。
至于那与“大度”二字毫无关系的青骓马,当年就是他算有遗漏而牺牲了嵇邵的父亲,理亏的是他,本就该对嵇家有所补偿。
这时宫人已引了谢窈同荑英入殿,二人在殿下行礼,太后免了礼,命宫人含笑道:“谢夫人,你来得正好。”
“朕已将你的论证分发给诸家,嵇博士正对你的才学赞叹不已,日后修书,你们便可商议着来。”
“这位是谯国嵇氏的小郎君,日后就跟随你习读《尚书》。”
太后的话语若平地起惊雷,将谢窈二人都震得不轻。还不及说什么,那一个若亭阁挺立的少年已上前屈身行礼:“学生嵇邵,拜见先生。”
他今日着了身汉时形制的青色深衣,宽袍大袖,从容典雅。深伏下去,恭恭敬敬地行了拜师之礼。
男女之别,礼不亲授,谢窈推辞:“禀太后,妾才疏学浅,又是深闺妇人,怎能做这位小郎君的师父。”
目光匆匆一瞥间,恰与行毕礼仪抬起头来的小郎君对上视线,竟是那日街头遇见的鲜衣怒马的小公子。此刻褪去鲜衣靓饰,着一身士子惯穿的青袍,真与太学里的太学生无异。
四目相视,他颔首示礼便低了头去,绝不多看一眼,倒是颇招好感。谢窈心间诧异不已。
太后怎会突然让他做自己的学生学习《尚书》呢?
“无妨,汉时既有曹大家之先例,如今亦然。”
太后柔声劝,“谯国嵇氏也是经学世家,有他帮衬着夫人,也能分担一些繁琐工作。”
“可……这怕是不合礼制。”
谢窈面现为难。女子收男徒本就惊世骇俗,何况那一位……根本就是个不可理喻的……
她若真收了这小郎君为学生,他必定雷霆大怒,还不知要怎样发作呢。
荑英亦觉不可思议,正欲插言,嵇邵却道:“老师,是学生让您为难了么?还是老师顾及到魏王殿下呢?”
“若老师担心魏王殿下不允,学生可自去向魏王领罪,魏王向来宽宏大量,学生顽劣,曾在天街飞马冲撞了他他亦不曾怪罪,不会不允的。”
顿一顿,面上又现出几分自愧之色:“可若是学生让老师为难,便是学生的罪过了,老师是女子,本就不易,何况人言可畏。是学生过于自私了,只想着自己的学业……”
他望人时目光澄澈若九夏荷叶上湍湍的零露,映在碧玉一般的荷叶儿上,清澈而毫无杂质。
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