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城随着孔元节跨过了门槛, 无像的神龛前依旧垂着金色缠枝叶片的帘子, 龛前的玉瓶中依旧插着刚摘的荷花,小太监端了沾着檀香粉的漆盘来,俞星城已经懂得,她手指蘸取一些,掸在肩上,而后又擦了擦嘴。
孔元节更讲究些,他又去神龛前深深一拜,才送俞星城往侧殿走。
养心殿本来不大,万历末年的战乱也毁过这里,一百多年前这儿重修扩建过, 殿顶变得更高,殿间也变得更大。从两边镶金楠木的门扇之间的夹道穿过去,俞星城已然听见里间的笑声。
孔元节等到里头笑完了一阵子,才隔着门道:“皇上,工部右侍郎俞大人来了。”
皇帝似乎在里头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儿才道:“进来进来。”
两边的太监推开门, 孔元节提起衣摆走进去,俞星城也连忙跟上。殿内分成两部分,前头一小片空场, 中间有着冰盆和几条长桌子,桌子上堆着一些折子。似乎是刚刚内阁议事的地方。
中间一座因灵力而在缓缓转动的地球仪, 金色的“地球”外侧有一些缓缓转动的圆环, 似乎是星星与太阳们, 地球上还有成片的点翠,似乎在表现海洋的部分,俞星城察觉到非洲与美洲的地形不太准确,但对这个时代而言已经十分难得。几个太监如同没有脚步声的猫一样,将左右两侧长案抬了出去,又有一人提盖到冰鉴旁,那黄铜的厚重盖子,悄无生气的就合死了。
地球仪后方有个圆形木制叠涩须弥座台子,上头一把紫檀木盘腿宽椅,头顶选下来一整块深蓝色幡旗,上头绣有金线星图。
后侧先是挂着层层叠叠的纱帘,遮蔽了人们的视线,使得后间看起来像是晒满床单的阳台。几盏漂浮的灵灯泻下如阳光般的光线,皇帝的身影在纱帘之后,依稀可见。他似乎枕在一个纤瘦女子的腿上,笑到有些脱力。
孔元节似乎见惯了,他走到一旁收起了桌子上的折子,走到旁边去,分类摞起,也把八行空笺与朱墨铜砚摆上。
俞星城有些无所适从,想了想,只好提起衣袍三拜:“臣俞星城,拜见皇上。万岁——”
她才一拜,就听皇帝说:“看来你也不是多铁骨,见了皇帝可以不拜,你何必学他们也三拜。”
俞星城心里一惊,也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虽然礼法上从没规定臣子见了皇帝要跪,但是这都成了习惯性的规矩,恨不得差几级的官都见了要跪拜。她拿不准,还是老老实实三拜后起身。
皇帝似觉得没劲似的咋舌。
他衣服窸窸窣窣动起来,似乎推了推身边的女子:“凝柔,你不是想见吗,你去吧。”
那女子笑了笑,提裙走出来,俞星城之前就听王公公说了,自然知道她就是长公主,她只好又提起官袍,低下身子去准备再拜,女子道:“过来些。元节,盖了盖子还是冷,我可不像陇哥儿似的能受寒,让人把冰鉴撤了吧。”
她回头看了一眼帘子里头,皇帝坐在那儿,弯腰穿鞋,随意摆了摆手,孔元节应了,几个内监把冰鉴撤下去了,人并没有进来,孔元节也退到了角落站在那堆折子旁,似乎在细读。
正间只剩下俞星城和长公主两人了。
俞星城没有抬头看着,而是盯着她脚边的地板,宁祯长公主声音温柔:“俞大人,抬点头让我瞧瞧你。我只听闻过你的名声,还没瞧见这乘风破浪的女官的模样呢。”
俞星城抬起脸来,目光也看向了宁祯长公主。她并不算顶漂亮,脸颊并不对称,牙齿也有些不齐,但面若银盘,腮有笑涡,眼角有细纹,能看得出来确实四十多岁了。那点不规整反而给她带来了几分活气,她端详着俞星城,没有多少审视或高高在上,反而充满好奇。
宁祯长公主笑起来:“你可真美。这我倒没想到。生的像个玉菩萨。你跟略儿一般大?”
俞星城愈发有强烈的预感,这种对话不像是应对官员,而像是……在挑儿媳妇。
俞星城知道略儿是指小燕王,点头:“似乎是。殿下曾说我与他同年。”
宁祯长公主:“叫你来,其实也不是让你来报工部的事儿,只当是我们想解闷,听听你在外这一年多以来的故事。皇上说不定也有些想问的。”
说着,宁祯长公主就走上了须弥座,坐在那盘腿椅旁边,那本该是皇帝坐的地方,她靠着扶手就像是靠着皇帝。长公主拢了拢裙摆:“我听说东印度公司在天竺地区盘踞已久,甚至修建了铁路,让大批印度人去了英属地做仆人——说实在的,在你们出航之前,没人能想到彻底驱逐他们离开,只想过削弱。你是如何做到的?”
俞星城忙拱手道:“此事与臣关系并不大,一是大明确实支援了印度大批军备物资,使得他们有能力开战;二是也由于印度女王本身是几百年的将才,而英人又因为自大犯了许多错误,才有的印度之胜利。”
俞星城再抬头时,似乎看到皇帝已然从刚刚穿鞋的地方离开,帘子后看不见他的身影了,但俞星城似乎听到了翻书的声音。长公主道:“说的再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