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蓦地抓上棺材边沿。
修长,苍白, 消瘦, 用力时微泛青筋。
“我跟死人待了一路容易么, 你都不说拉我一把。”
凌枢又是几声咳嗽,配合老袁将棺盖又顶开一些,勉强把头和肩膀探出来。
“哎嘶!”
他倒抽一口凉气。
老袁:“怎么了?”
凌枢:“我好像踩着二老爷媳妇的胸口了, 不会把人家胸骨给踩断了吧?”
老袁:……
他拿凌枢没法子, 伸手把人用力拽出来。
“轻点!”
“你是黄花大闺女么,我这手劲又不重,当年三天三夜没饭吃, 靠吃雪活下去的时候, 你可没这么娇弱, 那会儿还说我不行, 现在到底谁不行?”
风水轮流转,老袁忍不住讥讽。
他平日寡言鲜语,别人都以为他是个活哑巴, 要是四老爷他们看见这活哑巴一张嘴就是一连串话,得以为老袁被鬼上身了。
但对凌枢而言, 这个老袁, 才是他认识的老袁。
对想说话的人,老袁可以像个话痨, 讲个三天三夜都不停歇。
很明显, 之前在关家, 老太爷走后, 就没有一个让他有开口的欲望。
“我能跟你比吗,身上大伤小伤,逢阴雨天就骨头疼,一点小伤就能发烧感冒,要不是前两日从那个毛子那里跑出来费了点工夫,咱们现在打起来,你还未必是我对手!”
凌枢说不了那么长的话,断断续续地咳嗽,加上用上力气,从棺材里爬出来之后就直接往地上一坐,不动了。
“得了吧,你还能吹,之前在医院外头要不是我一掌劈晕了你,你能直接跑进去自投罗网,到时候就好看了!”
老袁发现自己刚说完,凌枢的脸色就沉下来。
那张漂亮的脸殊无半点笑意的时候,看着还挺瘆人的。
老袁见过凌枢这个样子。
那时候他刚杀了五六个敌人,又失去了五六个战友,跟老袁两人在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好容易捡回一条命,浑身都冒着血腥杀气。
那时候的凌枢,遇神杀神,遇魔杀魔,神魔无阻,连他都不敢招惹。
那时候的凌枢,很年轻,身体很好,能背着他走上几十里路,要不是凌枢,他现在可能已经变成孤魂野鬼,不知道在哪里晃荡。
重逢之后的凌枢,第一眼几乎让老袁认不出来。
模样倒与从前没有两样,但那股精气神,显然比从前要差许多。
走两步路就喘气,能坐着绝对不躺着,能偷懒绝对不勤快,吃东西必要精细,睡觉少了床被褥都会着凉,哪里还是从前铁骨铮铮身上十几处伤痕右手差点废了也面不改色的凌枢?
此刻,这人没了笑,倒有几分从前的样子了。
“你很看重岳定唐?你跟他什么关系,不是上下级吗?”
“这次的事情办妥之后,我想回城一趟。”凌枢答非所问。
老袁皱眉:“你失心疯了不成?现在在关家人眼里,你就是杀死老二媳妇的凶手,你想回去干什么,主动送上门?岳定唐对你就这么重要?”
凌枢不吱声。
老袁:“但你不觉得这次的事情很是蹊跷吗?他前脚出门,后脚汽车就炸了,好,就算是有人想炸日本人,炸错了那辆车子,那后来呢?他单独住院,也没跟其他人一起,怎么还有人想让他死?他跟影佐走得近,影佐又是市政公署的人,别是岳定唐跟日本人有什么勾当吧?岳定唐是关老太爷的血亲,如果他没有半分可疑,我自然也希望他能平安无事。”
凌枢叹了口气:“我知道他藏得深,知道我们天天同进同出,他也对我有所隐瞒,我还知道岳老二跟日本人关系好交情好,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我现在一合上眼,他被炸得血肉模糊的样子也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你不让我去看一眼,我是不可能安心的。你放心,我知道分寸,会帮你把事情办妥贴了再说,不过奉天城我不熟悉,到时候可能还需要你帮忙。”
老袁嘲讽:“现在为了那个大人物遇刺的事,满城风雨,四处搜捕,人家巴不得能逃出来,你反倒想回去,是不是嫌活腻了?”
凌枢笑了。
他的笑轻轻松松,四两拨千斤,像是压根就没把这个问题放在眼里。
话一出口,老袁却笑不出来。
“我这条命,早在那时候,就已经没了。能活到现在,已属邀天之幸,你还不让我干点自己想干的事?”
老袁一时无言。
他想起凌枢那时候为自己挡的子弹。
衣服敞开,血呼啦从伤口全冒出来,跟不要钱似的,看得他都发寒。
可凌枢居然活了下来。
一别经年,居然还好端端活到现在。
生死之交,故友重逢,彼此本该惊喜,但自己却把他拉进另一个旋涡里。
“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