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滂沱大雨过后,尘都风清气朗,天幕澄澈如洗。
瞬雨从车上下来,远远地,便见楚王妃立在一座修葺端整的墓前,上香酹酒,亲力亲为,若是不知道的,还只当这墓里躺的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呢。
她走上前去,先给这名唤妧芷的姑娘上了一炷香,而后方才将宫里最新传出来的消息与裴瑶卮禀了。
裴瑶卮听罢,面上无波无澜,平静极了。
“王妃,您不意外?”
“意外什么?”裴瑶卮轻笑一声,反问:“意外潘若徽有这个胆子毒杀梁太后,攀诬宇文柔?”
瞬雨眉尖微蹙,摇头道:“奴婢是觉得,这件事,虽说也是潘氏做得出来的,但之前人证摆在那儿,若说是宇文氏所为,不是更合理么?倒是您,奴婢这会儿见着,您仿佛是一先就都猜到了似的……”
裴瑶卮浅浅笑着,随手理了理袖口,心说:原就是我自己设的局,又有什么猜不到的?
这会儿,思及当初红花绣屏,设局之始,她不免也有些感叹。
潘若徽本也是个聪明人,但当情势看似偏向自己这一方时,聪明如她,也乱了理智、失了谨慎,只一心去信一句‘天助我也’了。
她只知道当初宇文柔将敬慈宫所赏的点心转赠与她,正好解了她寻不到下手之机的燃眉之急,可她却忘了去想,从宇文柔心里生出与她潘若徽分甘同味的意思——这事儿本身,原就是反常的。
“唉……”她低低一叹,自警道:“前车之鉴,但愿我能记清楚点儿。”
说着,她回头又同瞬雨问道:“贤妃作证,孙持方问明白了口供,潘贵妃却在关键之际晕厥——这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怎么回事了,如今皇帝那头怎么说?可已下谕发落了?”
“奇怪就奇怪在这儿了!”瞬雨道:“如您所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怎么回事儿了,但直到奴婢适才离府时,宫里还未曾有任何降罪贵妃的圣谕传下来。这会儿,潘贵妃依旧还是摄六宫大权的准皇后……王妃,您说,这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
杀母之仇在前,难道,他都不急着报仇的么?
这个结果,裴瑶卮并非全然无所预料。
她沉吟片刻,忽而一笑,“也说得过去。”
瞬雨意外道:“怎么就说得过去了?”
放在以前,望尘潘氏这大厦尚未倾颓时,若说皇帝忌惮世家,有个一时之忍,或许还说得过去,但今时今日……
“潘氏除了一个女儿,背后已是一无所仗,且真论起来,她本身还是罪臣之女,若是这样的人皇帝都不敢发落,那他这皇帝做得,是否也太憋屈了?”
裴瑶卮笑着摇了摇头:“谁说她无所倚仗?”
“她跟在皇帝身边这些年、帮着他做了那么多事……她手里握着皇帝那么多秘密,那些秘密,就是她最好的保命符。”
她有时候寻思起来,觉得萧逐对潘若徽的信任,应当是高于自己的。
想想也是——一个死心塌地爱着自己的女人,和一个一步之遥,险些便是自己嫂嫂的女人,以萧逐的性子,又怎么会分不清谁‘亲’谁‘疏’呢?
事实也是如此。早在当年,她还相信着萧逐的鬼话,以为他不准后宫妃妾诞育子嗣,是一心一意渴盼嫡子时,潘若徽便已经知道,他背地里,究竟是在拿那些孩子做什么了。
“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为着一己之私,便去残害亲生子女的父亲?”
晚些时候回到府中,她还在想着这事儿,灯影下头,翻着翻着书,便不自觉脱口问出来了。
闻言,萧邃身上一僵。
他将舆图一卷,搁下笔,往椅背上靠了靠,奇怪道:“何以有此一问?”
裴瑶卮垂着眼,微咬着唇,默默思量许久,方才抬眼看向他。
她问:“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萧邃愣住了。
一直以来,他们从未谈起过这个话题。
裴瑶卮或许是念着陈年旧伤,不忍细想,可他心里,却有一些怀疑,是不到万分确定,不能同她轻易言说的。这会儿她突然提起这话,他一时之间不免有些慌乱,除了到她身边陪着她之外,竟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当年萧逐巡幸南都,我因倦了后宫琐事,便去玉泽宫养胎。托潘贵妃的福,就在那里,我头一次见到萧逐私下里豢养的那些专攻歪门邪道的异士。”
“他登基数年,后妃有孕者不少,却一直无所出。往日当着舅母的面儿,他都敢言之凿凿,说绝不容庶子先于嫡子出世……我也是蠢,竟真信了他的邪。直到当时在玉泽宫,我产期已近,却发现……”
说到这里,她自嘲般的嗤笑一声,“什么嫡庶尊卑,他不过歪门邪道走出了甜头,为稳固自己的帝王气数,便连畜生都不如,情愿将自己的孩子都一个个牺牲掉……”
“到最后牺牲到我头上,等我弄明白这些腌臜事儿时,再想筹谋安排,保全腹中骨肉的性命,却是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