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飞快地说着这些,仿佛但有一丝迟缓,红药便会起身逃开,他甚至还在说话时伸出了一只手,虚虚扯住了红药的衣袖。
这一刻,他是如此切盼着眼前的少女,能够说上一声“好”。
然而,并没有。
回答他的,是瓷器发出的“豁啷”脆响。
茶盏落地,茶水与残渣溅了满阶。
这声音击碎了小院的萧瑟,响亮而又刺耳。
红药飞快起身,面上已然挂起客套的笑:
“徐五爷说笑了,奴婢不过是个奴婢罢了,上头一层层地压着不知多少人呢,这些人随口一句话,便能让奴婢死无葬身之地。奴婢虽身微命贱,却也不想那么早死。”
她一面说着,一面步下台矶,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只将一段说不上多热切的言语,丢进风中:
“五爷是做大事的人,身份尊贵,就不要拿奴婢这等草芥之人的性命开玩笑了。奴婢还有事,先回去了。”
零落的音线,微冷的语气,刹那间,那个匆匆远去的背影,将这所洁净而又萧索的院落,点缀得越发荒凉。
谁的命不是命呢?
红药拧着眉头,袖子里的手几乎掐出血印。
她知道她的命不值钱,可越是如此,她便越是惜命。
挽大厦于将倾、扶国难于危困,那是话本子里无所不能的女主才能做得到的事。
她算哪棵葱哪根蒜?
一没本事、二无背景,她凭什么去做这些?
就凭腔子里的这口气?
就凭这没几两重的血肉之躯?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红药很想大笑,可她的面孔却阴沉下去,心底里窜起一股股的火苗。
微不足道之人,竟妄想着改天换命,这和送死有区别么?
当然的,若她也是什么贵族姑娘、皇家亲眷,或许她也能想办法做点儿什么。
可她分明不是。
她千真万确地卑贱着,亦千真万确地微不足道着,人家脚底下的泥星子都比她高贵几分。
她有什么资格去挽救一个国家?
红药寒着眉眼,眼底深处,却有着连她自己亦未察觉的厌倦。
必须承认,这一刻的她,实则是厌弃着自己的。
她厌弃着这样的自己,胆小、自私、卑怯以及畏缩。
她打从心眼儿里厌弃着这样的顾红药,更厌弃着这个以苟活为荣、拼命找借口粉饰、实则不过是为了不让自己难堪的虚伪的自己。
她怎么活得如此难看?
若这是话本子里的人物,红药定要狠狠骂上几声解气。
可偏偏地,这个讨厌的角色,就是她自个儿。
红药举袖掩面疾走,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追着,很快地,青石照壁已在眼前,照壁下的杂草在朔风里弯下了腰。
红药又有点想要笑了。
她不也就是一棵杂草么?
风大点儿、雨大点儿,就立时折腰屈节,没点子骨气。
徐玠也真是失心疯了,居然找到她的头上来。
不是她瞧不起自个儿,就她这样的小人物,再来一百个,也做不了什么。
红药脚底生风,裙摆“扑啦啦”作响。
徐玠负手立于檐下,望着那个几乎是仓惶而去的背影,面上并无太多讶异。
他知道她会如此。
事实上,无论换作谁,也不可能当即便应下的。
再退一万步,前世的顾红药,也不过是个泼辣些的老太太罢了,过惯了安逸的日子,她约莫从不曾想过,会有人请她帮忙救一个国家。
便是徐玠自己,有时亦觉此念虚妄。
事实上,但凡有一点可能,他也不想将红药拉入险局,甚至就在此时此刻,他已然在考虑要给红药找几个帮手。
他还记隐约得几个可信之人,他们或许近不得六宫,但在皇城之中,他们还是能够走动的。
有他们在,想必也能护着红药一二。
毕竟,她是他最重要的伙伴,而非棋子。
纵使世事如棋,这世上谁都是棋子,可在他眼中,唯独她不是。
这念头一经生出,便根深蒂固,仿佛一直就存在着,理所当然,根本无须理由。
他只是格外希望得到红药的帮助,且,也只有她帮得了他。
为此,他甘愿做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幽幽叹了一声,徐玠探手入袖,取出一叠纸来,迎风一抖。
“刷啦”,脆而纤薄的纸页翻动声,随风入得红药耳中,而后,便是徐玠一字一顿的语声:
“重、生、之、富、贵、大、闺、女。”
粗嘎的声线,被风声切割着,几乎连不成句。
红药飞快转进照壁。
两息之后,她又行云流水般自另一头绕了回来。
一应动作一气呵成,毫无阻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