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眼下北燕大局已定、天佑帝也无需再韬晦藏拙,作出那一副“受气天子”的庸碌模样。可他自己也未曾想到,第一次施以雷霆手段的对象,竟会是自己选定、并培养多年的太子储君!
待心中怒气消退之后,天佑帝也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他怕太子会一时糊涂、铤而走险;仿效那北幽太子颜昼、企图弑君篡权。虽然此计一定无法得逞,但前有周长风反叛、后有太子夺权,天家颜面的还要不要了?
而他又怕太子干脆破罐破摔,当夜驱使门下死士,去蔡府行刺病重的蔡熹。因为按照他的幼稚逻辑来推测,只要蔡熹一死,蔡党必然四分五裂,自己也可以借势吸收蔡党余孽,壮势声威。
只可惜天佑帝的这两种担心,纯粹是为人父者的“关心则乱”!因为摆在太子面前的这两条路,都需要雄浑壮阔的魄力、与孤注一掷的勇气辅助;而之前紫金殿那一次交手,太子已经露出了懦弱胆怯、色厉内荏的老底……
今日倒蔡之事,最终一败涂地不说;他门下那些头等“斗狗”,也尽数被王放当殿斩首。这般心气与视觉的双重打击,对于满怀壮志雄心、自认志在必得的太子来说,的确是无法接受的结果。自从他回到太子府中,便始终闭门不出;任凭管家忠伯在外苦苦呼唤、也没有任何回应。
当然,由于天佑帝担心太子的“过激反应”;所以密令赤乌探子,整整在太子府外看守了三天三夜,却始终不见他的身影。直到第四日清晨,太子府的大管家忠伯,才硬着头皮来到了王放府上求救……
半个时辰之后,天佑帝微服出宫,亲自来到太子府探视。而王放在他的授意下,一剑斩断门栓;天佑帝迈步上前、打算看看儿子的情况……
谁成想大门才刚刚被他推开,一个披发赤足、浑身酸臭的“疯子”,竟双手握着一柄利刃、便直奔天佑帝袭来,口中还抑扬顿挫地念念有词,只是口齿不清、谁也听不清他说的到底是什么鬼话……
周长永是个纯粹的书生,从未练过武艺;再加上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这一剑劈来,自然是半点杀伤力都没有!然而护驾事大、王放顾不上君臣之礼、立刻抢步上前,一手死死握住太子持剑的手腕、一手以寸劲推顶对方左肩、脚下同时绕后一绊……
只听扑通一声、年过七旬的老丞相、便将通体酸臭难闻的太子、按在了台阶上……
太子周长永,竟被活活吓疯了!而且,还是那种连打带骂的“武疯子”!
王放轻松按住不断挣扎、大肆咒骂的周长永,回头望着神色讶异的天佑帝,等待着陛下的口旨……然而周元庆本人,见到这个意外情况,一时之间也同样拿不准主意……
“这……这……这成何体统!打一桶井水过来!将这逆子泼醒!”
一桶冰凉的井水兜头泼下,周长永一边强扭着脖子喝水,一边疯狂的划动四肢、仍不忘哈哈大笑……
一刻钟之后,王放将失魂落魄的天佑帝、死命搀回马车。而此时此刻的周元庆,也犹如目睹“血染紫金殿”之后的太子一般,靠在车厢上呆滞无语……
直到马车停下,总管大太监唐福全进入车厢、试图将天佑帝背回寝宫之时,周元庆才喃喃的说了一句:
“操之过急啊……这……这实乃朕之过也!”
耳闻天佑帝将罪责揽于己身、除了唐福全之外,所有内监宫女、都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而天佑帝则长叹一声,拍了拍同样年迈苍苍的老奴,独自一人、颤颤巍巍的走回了寝宫之中……
次日清晨,例行的战时每日朝会,并没有如期举行;左丞相王放下发一道与程谊联印的阁批,宣布因陛下身体不适、“偶感风寒”,故而停朝三日。待百官散去之后,王放在唐福全的接引下进入后宫;踌躇了半晌,这才迈步跨入御书房的门槛……
万没想到,仅一夜过去,天佑帝那原本略显斑驳的须发,竟已犹如霜雪一般刺眼。王放定睛望去,只见天佑帝正在窗边斜坐,手中还举着一枚略显破旧的拨浪鼓、眼神发怔……
“陛下……”
天佑帝闻声,缓缓转过头来,眼神中尚有余温。他轻轻放下了手中玩物,对王放招了招手:
“坐吧。”
“谢陛下赐座。”
王放虚坐着半边椅子,心中百般纠结,不知应不应该在此事谈论国事。可就在他没想出一个切入的角度,天佑帝却喃喃开口说道:
“这鼓啊,还是朕早年微服出游之际,在宫外给永儿买的玩具。他这孩子呀,从小就不喜刀枪棍棒、也不喜诗词文墨,却唯独喜欢这鼓乐之乐。牧北啊,你知道的!朕年轻之时,锐气过盛、每天都做着圣主明君、流芳百世的梦!这家有长兄,国有长子,永儿要么就学高祖帝,精骑擅射、征战沙场;要么就学先帝爷,文通诸子,学贯古今!可他迷上了这鼓乐声色、整日与弦师女乐为伍,又成什么体统呢?若是放任太子纵情于声色犬马之间、朕又如何向天家列祖列宗交代啊!朕有愧……但朕却不后悔、也不能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