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疫过后,回春医馆多出了一位“药菩萨”坐堂。如果单从生意的角度来看,这无疑是一件好事;可对于贺星海个人来说,简直就是每日在本乡本土的百姓面前,上演一出公开处刑;而且负责掌刑的刽子手,还是他自己的女人!
医药行业虽然不缺客源、收入也非常可观;但说起工作的辛劳程度、比起下田种地、码头卸货这种苦力工,也毫不逊色。贺家祖上三代行医,从来不知缺银子花是个什么滋味;而贺星海本人,还是正经八百的状元郎,单凭他有官不作、有福不享、仍然固执地承袭祖业悬壶济世这一点来看,就定不会是个心狭量窄、贪图享乐的小人。
当然,贺星海如果是那样的人,也不可能得到幼薇姑娘的垂青。
然而这次的事,并不仅仅是夫纲不振之类的小问题,更关乎到一个男人的尊严、一个医药世家的体面。虽说学无先后、达者为先,技不如人这种事,并没有什么可耻的;但自家夫人幼薇,不但是个女流之辈、更只跟着他学了一年的医术、连入门还远远谈不到呢!
如果当时的贺星海,已是个垂垂老朽的话、还可以用青出于蓝之类的话来宽慰自己;可他毕竟正值盛年、又被自己的女人、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里、当着建康百姓的面狠狠抽了一巴掌;凭着贺星海当时的肚量与心胸,根本无法消化这份耻辱与羞愧。
其实对于建康城里的官员、以及普通百姓来说,这二位都是妙手仁心的好大夫,活菩萨,并不需要分出什么高下。何况他们又是一对结发夫妻,无论两口子谁输谁赢,只要能赶走疫病,都是一桩天大的功德。
这个道理,每个建康百姓都心知肚明;然而疫病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无论谁在街上遇见了垂头丧气的贺星海,总会守不住自己的口德、自以为心中不带恶意的开他几句玩笑话:
“哎?这不是贺先生吗?尊夫人的医术果真高明啊!看来您以后在家里夫纲难振不说;在医馆里行医问诊的时候,也难免要受些闷气了吧?”
“哎?贺先生!我正琢磨着怎么感谢您呢!你还记得吗?您给我爹开那个老方子啊,吃了足有三年多、可一直都反反复复的不见好!前天我拿着底方,去问了您家里的那尊药菩萨,人家只改了两味药材,您猜怎么样?三副药喝下去,愣是把咳嗽给止住了!再有半个月,就能把根给去了!托尊夫人的福,三年多啊……我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贺先生,我想求您帮个忙啊!街上的人都说,你的医术不如药菩萨高明,那是他们没见过世面!我的这个忙啊,她管不了事,只有您能帮!这不是嘛,我们家的大牲口该骟了,您是个爷们,能耐虽然不如夫人,可好歹您有一膀子力气啊!这活要是换成尊夫人来,能按不住那口肥猪吗?反正您现在也没活干,跟我走一趟吧?”
贺星海是土生土长的建康人、这些前来揶揄他的人,也都是本乡本土的老熟人!都是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说是看着他长起来的,也一点都不为过。当然,平日里没这档子事的时候,这几位的嘴里、也没说出过半句人话!
但今时却不同往日,不再意气风发的贺星海,心里的别扭劲正在节骨眼上、自己都没迈过去这道坎呢,哪能听得了外人的闲话呢?说者本无心,听者却有意,挨了街坊邻居几天的明褒暗贬,阴阳怪气之后,贺星海那颗骄傲玻璃心,算是彻底炸开了!
他首先辞了建康府官医的差事、又回家摘了堂上悬挂的老匾、劈碎扔到了厨房的炉灶之中;随后一脚踹碎了祖传的药王葫芦,发誓此生永不行医;之后便白纸黑字的写出了一纸休书,不由分说便将急忙赶回府来的幼薇姑娘,推推搡搡地赶出了贺家大门。
幼薇姑娘虽然万分错愕、但仔细一想,也明白了其中因由。然而她一没吵二没闹,反而又回到了铺子里、给剩下的病患诊完了病,并分门别类地配好了几十个病患的二方,还分别写好了姓名与煎服方式。忙完之后,她又仔细地打扫了回春医馆的铺面、上板落锁之后,这才怀揣着一纸休书,离开了建康城。
其实按照朝廷律法来讲,凡是明媒正娶的夫人,是不可以无故休妻的。可幼薇姑娘的出身卑贱,所以作为赎主的贺星海,只要一个不高兴,随时都可以将她赶出家门;就算是棒杀了幼薇,也不过就是责备几句、罚些银钱而已……
贺星海做出这个决定虽然愚蠢、却并不冲动;虽然痛苦、却并不后悔。
建康贺家,家学渊源、祖上不但出过数位岐黄圣手,更不乏声明显赫、位极人臣之辈;而贺星海本人风流潇洒、少年得志,更高中天佑十七年的恩科状元,一身贺家祖传医术也是出神入化、名声响彻吴楚之地,堪称彼时少年郎君之典范!
所以无论是比学识还是比相貌、比家世还是比才华;贺星海他这辈子就没输过!反过来看的话,似他这般顺风顺水的人,也往往连一次都输不起!
至于说幼薇姑娘,原本只是个被卖入画舫的穷家女而已,连字都认不得几个!就算天赋极高,也不可能在短短一年时间之内、就完胜了家学渊源、医道资质同属上乘的贺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