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信周遭没有昭哥儿的小身影出现时,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唐松年瞧在眼里,唇边不知不觉地噙上了久违的真心笑容。
“爹,我不知你最近心里到底藏了什么事,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也不会去查探。这些年来你既当爹又当娘把我拉扯大,在我心里,天底下再没有什么人比你更重要。”
“我只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给我留一个孝顺你的机会,不要让我在早早地失去娘亲和妹妹之后,又要再失去爹爹。”
说到最后,唐淮周的声音便添了几分哽咽。
唐松年唇边的笑容早就已经僵住了,片刻,他再度长叹一声,如同儿子小时候那般揉了揉他的发顶,语气却是带着刻意的轻松。
“原来小唐大人也会说傻话,爹爹比你年长许多,早晚有一日也是会走在你的前头。”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唐淮周闷闷地回答。
唐松年笑了笑,脸色有些苍白,精神却是难得的好:“爹爹都知道了,你放心。”
顿了顿,他又轻声道:“爹爹想要到相国寺一趟,你安排安排。”
唐淮周没有多问便答应了下来。
相国寺里安放着娘亲与妹妹的灵位,此事他是知道的。
***
唐松年身穿常服,静静地立在妻女的灵位之前,心里又是一阵尖锐的绞痛。
少顷,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问明了住持觉明大师所在之后便寻了过去。
唐淮周本是打算跟过去的,却被他使了个理由支了开来,知道他必是有什么事想要与觉明大师说,故而也不再跟着。
目送着唐松年的身影离开后,他转过身,望着长案上的娘亲与妹妹的灵位,有几分失神。
论理,夭折的孩子不但不能葬入祖坟,甚至也不能立牌位,可他的爹爹每一样都为早夭的妹妹做足了,不但不顾大伯父的反对,强行把妹妹葬入唐氏祖坟,还在相国寺安放了她的牌位。
他不知不觉地上前几步,透过袅袅香烟望向属于他的妹妹的那个牌位,喃喃地道:“若是你可以平安长大就好了……”
若是她能平安长大,娘亲也不会早逝,他们一家一定会过得比如今还要好,还要幸福。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回头一望,便看到唐松年出现在眼前,紧接着,他便听到他道:“走吧,回去了!”
那语气之轻松,仿佛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让他有些诧异,更多的却是高兴。
“好,回去了!”
翌日,唐松年亲自进宫请旨处死前朝余孽一干人等,赵元祐虽然还是觉得如此轻易便让他们死了不解气,可却听到唐松年诚恳地道:“陛下乃一国之君,心怀天下,心系万民,不应纠结于忿恨。”
“况且,先帝遗愿仍未达成,前番与东狄之战虽最终取得胜利,可朝廷亦因此损兵折将,国库日渐空虚,短期内再难行征战之事。”
“另有卞州接连失收,兴修水利一事迫在眉睫。”
赵元祐抿着双唇,须臾,叹了口气:“准奏。”
“臣领旨!”唐松年拱手躬身领旨退下。
走出几步,他又停了下来,回身望了望宝座上年轻的帝王,低声道:“老臣认为,先帝诸多的功绩当中,有一条,便是选择了陛下作为皇位继承人。”
眼前的帝王,虽然性子有几分软绵,耳根子也有几分软,可大是大非跟前却能稳得住。他心胸宽广,以仁义治天下,谦虚纳谏,心系百姓,大有先帝遗风。
大齐有君王如此,何愁百姓不能安居乐业?
赵元祐没有想到他突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怔之下,对方便已经离开了大殿。
他愣愣地望着殿门处,久久无法回神。
唐松年回到大牢,宣读了皇帝口谕,而后看着狱卒将芳宜玄清等人一一绞杀,再割下他们的项上人头。
走出大牢的那一刻,他垂眸望着鞋面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几滴鲜血,从怀里掏出帕子,蹲下去细细地把那几滴血擦去。
那神情之认真,仿佛是在做着最神圣之事,也教他身后的众人不敢上前打扰。
大齐仁宗时期第一位宰相唐松年,病逝于代天子赈灾途中,享年五十八岁。
其子唐淮周扶灵返京途中,百姓自发披麻戴孝,护送着灵柩走了一程又一程。
大齐痛失贤相,天子痛失良臣。
唐淮周亲自为陷入长眠的生父换上寿衣,而后接过长子昭哥儿递过来的一幅有了年头的画,轻柔地抚着画轴,眼中隐隐有水光闪耀。
这是他的爹爹生前所作之画……
他缓缓地打开画卷,看着画上的一家四口渐渐地显露在眼前——年轻的男子怀里抱着笑得眉眼弯弯的小女儿,温柔的女子手中牵着满脸好奇的儿子,每一张脸上都充满着幸福。
他阖上眼眸,深深地吸了口气,将画卷重新卷上,然后放进躺在棺椁里的亡父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