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奥对佛罗伦萨的感情是极其复杂的,他还在襁褓的时候就离开了这里,虽然他现在仍然口称自己为佛罗伦萨公民,但要说起来,罗马的梵蒂冈与锡耶纳才更接近“他”的城市与故土,1494年,为了解决皮埃罗惹下的弥天大祸,他和乔昼夜奔驰,从罗马赶到佛罗伦萨,接着又是连续几十个小时的争论、诱惑、威胁与交易,身体与头脑都像是悬挂在弓弩上的弦,丝毫不能放松,就连好好地闭上眼睛休息一会都是奢侈,更不会有去深刻地了解与游玩这个黄金城市的时间与想法。
不过这次似乎也很难达成夙愿了,朱利奥倚靠着窗边,内里家族的堡垒式宫殿当然也是处于佛罗伦萨市中心的,从窗口看出去,能够看到那座曾经被三度摧毁,又在一百多年前重新建起的韦其奥桥,它有两个桥墩,三个拱,灰黑色的阿诺河河水宁静地在其下流过——桥上几个衣着朴素的行人从最中间的那个拱上匆匆走过,又没入桥梁两端的房屋里——这也是佛罗伦萨的韦其奥桥特别的地方,人们在宽阔的桥面两侧立起店铺,原先是肉铺,后来逐渐转为售卖珠宝与黄金,但就朱利奥今天看到的,每间房间的窗都紧紧地关闭着,看不见笑容满面的卖主也看不到眼神挑剔的买主。萨沃纳罗拉的权威似乎已经如同阴云那样弥漫在了整个佛罗伦萨之上,这座古老而罪恶的城市在变得“纯净”的同时,也失去了原先的活力与生机,但就如同聪明的野兽一般,它的温顺往往隐伏着更大的危机,就像是那些身披白衣的所谓小修士,他们在恣意妄为,跋扈飞扬的时候,大概没想到自己依仗的东西竟然是那样的脆弱。
凯撒的一剑直接敲响了他们的丧钟,佛罗伦萨人供奉起一座尊贵的塑像时很快,把它扔在地上,敲得粉碎的时候更快,七十人议会的贵人们将萨沃纳罗拉推向前方,是为了驱逐美第奇家族,现在,美第奇家族虽然没被彻底地放逐出去,但他们的家长只是一个孱弱的青年,跟着自己的姐姐住在内里宫,身无分文,手无寸铁,孤立无援,谁还会在意这么一个小人物?即便罗马的梵蒂冈现在有两个美第奇。既然如此,萨沃纳罗拉的存在就变得可有可无起来,如果只是这样,七十人议会或许还会允诺他一座教堂或是修道院,或是他愿意去罗马也行,但萨沃纳罗拉忘乎所以,他不但要做非凡的圣人,还要做俗世的领主,他直接插手佛罗伦萨内政的行为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若不是他仍然有着中下阶层的人们近似于狂热的拥护,他或许早就死在某个家族刺客之手了。
但佛罗伦萨的各个家族最擅长的或许就是随心所欲地玩弄这些愚民的心智,将他们当作敛财的工具或是攻击的武器使用,在求援的书信送到梵蒂冈的时候,一些小商人也在主人的授意下活动起来,他们没有直接指责萨沃纳罗拉,这种行为在此时无异于自寻死路,他们所做的不过是在暗地里用面包、盐、油脂以及所有人们的必需品来交换画像、雕塑、花边……也就是那些在萨沃纳罗拉的讲道中被失去理智的人们投入火中焚毁的“奢侈品”,当人们问起的时候,他们就说是在为卢卡或是罗马的人们效力,既然佛罗伦萨的人们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了,那么拿来换取一些可以喂饱自己和孩子的东西有什么不好?
但等到那些人满怀喜悦地去寻找原本不怎么值钱,也不怎么卖得出去的小玩意儿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箱子和钱囊早已空空如也,他们仿佛从一场混沌的噩梦中惊醒了一般地想道,如果只是要保持清贫的话,也未必要烧掉它们啊,进一步搜索下去的时候,他们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将珍贵的衣服也投入了烈火之中,那时他们热血上涌,头脑发昏,怎么还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呢?
他们甚至不能埋怨或是责备什么人,这是他们自己做出的选择,他们愁眉苦脸,佛罗伦萨的冬天不会下雪,也不会结冰,却会下那种可以冰冻到骨髓里的细密小雨,那时候,人们用来御寒的也就是那几件衣服,但——那些羊毛的,呢绒的,皮毛的,都在萨沃纳罗拉的呼召下成为了火的祭品……他们还记得烈焰腾起时自己兴奋的呼叫,甚至为了这个殴打了自己的妻子或是母亲……他们奋力翻找,希望能够找出一两样细小的装饰品来和商人们做交易,但始终徒劳无功,即便有他们遗忘的,也有他们的孩子代为上缴了——他们现在几乎都是萨沃纳罗拉的党徒,即便对着自己的亲人,也一样冷酷无情。
一个洗羊毛工这才发现自己的孩子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这些孩子偶尔会留在萨沃纳罗拉存身的修道院听经,他也没有在意,但等到第二天,第三天,孩子仍然没有回来的时候,他开始着急了,他询问了其他人,其他人的孩子竟然也没有回来,就在他们聚集在一起,焦灼地讨论时,洗羊毛工的妻子畏畏缩缩地回来了,她看着自己的丈夫,欲言又止,洗羊毛工人忍不住要提起拳头的时候,她才告诉他们,她带着自己纺织的呢绒,想去商人那儿换一小块面包的时候,看见了一样熟悉的东西。
“那是什么啊?”人们问道。
“是我父亲的祖父留给他的一个银别针。”女人回答说:“但很早之前,就被我的大儿子抢去……”上缴给那位可敬的修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