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储飞快地扭过头去,当看见身后站着的恰是笑眯眯的张寿,他想到自己刚刚听讲听得入了神,竟然没注意到人站在自己身后,这下登时大为不好意思。
而在讲台上讲课的那位林先生,却是因为视线的关系,最初就注意到了张寿的悄然来临,此时听到人夸自己讲学精到,虽说他还不至于露出喜形于色的表情,但实质上却是心花怒放。毕竟,张寿这是支持自己那不同其他史家的观点,和一般的恭维自然不一样。
张寿原本是不打算出声的,但刚刚梁储说话,他突然心有所感,最终就开口了。
此时,见梁储和那位林先生全都在看他,满堂学生也全都兴致勃勃地回过头来,仿佛都很好奇他会怎么继续说,他就真的煞有介事继续了。
“宋太祖是从后周孤儿寡妇的手中夺得了天下,宋太宗更是有烛影斧声的传说,所以太宗对宗室的防范,其实也和防贼差不多。结果,初唐盛唐时,宗室可以根据才能出任地方刺史乃至于各级官制这种好的宗室制度没学到,宋朝却把晚唐十六王宅养猪这一套学了。”
“宋时宗室王位传承,不是父子相继,而是兄弟相承,宗室又不能科举,又不能经商,当然不是当闲人,就是当‘贤人’。两汉之交,有光武中兴,两宋之间,宋高宗虽说是宋徽宗嫡亲儿子,可于国于民,别说明君贤主,甚至在元人的《宋史》都被大加挞伐。”
“可是,他在被人拥立为帝之前,年轻时难道不也是当成‘贤王’培养的?”
“今人之中,大多数都只知道风波亭,又有几个人知道宋高宗赵构的《瀚墨志》?虽说他及不上他的父亲道君皇帝宋徽宗书画双绝,可纵观南宋,在书法一道上超越他这位天子的,还真是挑不出来几个。此父子若只是宗室,那当时人绝不会说他们昏聩,而只会称之为贤。”
“宋徽宗绝顶聪明,书画乐器,花鸟鱼虫,蹴鞠博戏,从艺术到玩乐,他无一不精,当时宋哲宗怎会不觉得这样的弟弟是很让人放心的贤王?而宋高宗不但醉心书法,而且大敌当前时,曾经慷慨激昂主动请赴金营为人质,如果事情到此为止,怎么就不是贤王?”
“可坏就坏在他们最终却成了天子,那本该放在书画雅事的绝顶聪明却放在了权谋争斗上,那慷慨激昂被权位消磨殆尽,在位时间又长。于是当父亲的将北宋大好河山葬送了一半,当儿子的把本来有可能恢复的大好局面也完全葬送,由此留下了千古骂名。”
“既然一个葬送半壁江山,一个葬送自家大将,谁还在乎他们在其他方面贤不贤?”
“可天下败坏至此,也不完全是他们这父子两任天子的责任。宋时的军制是因为吸取残唐五代藩镇作乱,兵马动辄逐走主将拥立新主的教训而设定的,国家养兵虽多,能战的却少。到了宋徽宗的时候,就连西北兵马也已经远不如从前,所谓的将门也是烂了根子。”
“而自宋神宗之后,新旧党争就是朝中主旋律,神宗时如此,哲宗时如此,到了徽宗时,其实还是如此。哪怕向太后选择了哲宗皇帝一母同胞的另一个宗室,那也好不到哪去。哪怕宋哲宗在世,一旦看到金国崛起,图谋辽国,他又会如何?”
“绝对的利益面前,朝中纵有有识之士觉得唇亡齿寒,可哪一代皇帝真的能够放下宋辽几代世仇,燕云十六州的诱惑?没有海上之盟,也会有这里那里之盟。就算看穿了,不去发兵助金国,可金国破辽,真的缺了宋军之力就不行了吗?不打了吗?”
“只要不能在金国破辽期间厉兵秣马,随时备战,金国打下辽国之后,迟早会轮到宋。而一个沉疴已深的宋,就犹如步履蹒跚的老者,哪里是说励精图治就能励精图治的?上上下下多少盘根错节的关系?”
“所以,也许宋金大战能拖延一下,但胜负如何,却也很难说。毕竟,金国新生猛虎,锐意进取,而宋朝呢?别看金太祖阿骨打死了之后,吴乞买在位后期金国内斗……”
“就算再内斗,那些金国兵马也足够把北宋那些所谓的名门强将和精兵虐一遍又一遍。最重要的是岳武穆这种将军,宋朝的那些皇帝和文官容得下一时,容不下一世,哪怕换成宋高宗和秦桧之外的其他君臣也不行。这是体制,是上百年以来的传统,除非……”
张寿说到这里,却是笑呵呵地手指往一个个学生头上点了点:“除非你们觉得,就在宋徽宗末期,金国灭辽,而后率军南侵之际,你们自己突然附身在了宋徽宗,又或者后来的宋高宗身上,提早知道金国厉害的你们,能够竭尽全力把局面扳了回来。”
这最后一个话题,张寿干脆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恶趣味。而他这么一说,就只见这一大堆贵介子弟先是惊愕,随即人人都露出了兴趣盎然的表情。张大块头更是拍着桌子说道:“这倒有趣!如果换成我,那时候不管三七二十一,重用岳武穆就完了!”
只有讲台上的林先生有些呆若木鸡。张寿前头这番话,他至少赞同七八分——世人多叹徽钦二帝如何如何,好像换了谁谁,北宋那局面就一定能扳过来似的,但他却完全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