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山长并不知道对面那位他完全瞧不起的快班捕头已经把他全家一块问候了一遍。他只知道,自己此时满心都是愤怒,因为他觉得,张寿这根本就谈不上讲学的乱七八糟东西竟然比自己严肃而认真的讲学更受欢迎,这完全是如今国子监和世间学风日下的缘故。
然而,他虽说性格古板,被老师和女儿全都认为出了豫章书院就容易得罪人,但却还至少知道这股火气如果撒到周祭酒和罗司业的头上,那就真的是四面树敌了,因此,他只能冲着自己完全瞧不起的区区差役发火。
反正作为被皇帝召入京城的大儒,他根本无需把那些差役皂隶之流贱役放在眼里!
然而,周祭酒和罗司业还没来得及接话茬,洪山长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洪山长此言荒谬,皂隶差役乃是贱役这一说法,从我朝太祖皇帝开国之后,就不存在了!”
见洪山长倏然转头眉头倒竖地怒瞪自己,张寿却脸色纹丝不动地走上前,对林老虎笑了笑后就淡淡地说:“衙门的三班差役都是做什么的?快班的捕快负责追缉触犯律法的罪徒,皂班的皂隶负责在公堂上站班,行使笞刑杖刑,而壮班的民壮,则是维持街头治安,若有必要的时候,需要在危急时刻保护民众。”
“虽然说时至今日,是有人挂着羊头卖狗肉,鱼肉乡里,苛待百姓,但太祖皇帝的初衷,三班差役是大明律的实际执行者,代表的是律法的森严,因而如今大家贬称的黑狗皮,在太祖年间,那一身却是律法的代名词。若是一般市井小民认为他们是贱役,情有可原,但是……”
“洪山长你身为饱学鸿儒,莫非却不知道当初太祖皇帝的一片苦心吗?他在诰敕之中,曾经几次三番强调,三班差役是法吏,不是贱役!”
见洪山长一张脸已然变得铁青,张寿突然伸手指着林老虎,一字一句地说:“而你刚刚指斥是贱役之流的顺天府衙快班林捕头,他子承父业,做这捕快已经有三十年,什么飞贼大盗,但凡到了京城,在他手底下不知道折了多少!”
“你以为老虎二字是他的真名吗?那是因为人们称赞他嫉恶如仇,捕恶如虎,所以才送了他老虎二字作为尊称!法吏以律法为准绳,将一切作奸犯科的恶徒绳之以法,即便不如为人师者能够为人传道受业解惑,却也不该受到歧视!”
“从古至今,多少大案要案都是压在衙门差役身上,限期要破,为此限棍都是他们领,那点俸禄却少到可怜,太祖皇帝正是为此真心实意地感慨过,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天下差役之所以能有那么多不肖之辈,也是由此而来,于是方才锐意改变局面。”
“洪山长你乃是博览群书的鸿儒,莫非不明白这些?是老而昏聩,还是故作不知?”
林老虎已经快被张寿说到眼泪都出来了。如果说从前他还觉得自从张寿来到京城,带来的麻烦多多,那他现在就觉得,这么一个通情达理的年轻俊杰,带来的麻烦再多都值!
见洪山长简直快气疯了,刚刚目瞪口呆看着张寿火力全开挤兑人的周祭酒终于反应了过来。他赶紧笑着打哈哈道:“好了好了,这才多大一点事……”
然而,这一次他仍然没能把话说完,就被人打断了。
说话的是不慌不忙的陆小胖子:“大司成此言差矣,这不是多大一点事……这是不可轻忽的大事!要是天下大儒都和洪山长这般,不把三班差役当成一回事,甚至蔑视他们,把法吏当成贱役,那岂不是不把太祖爷爷的一片苦心放在眼里?”
“你们……你们……”
洪山长终于完全被气疯了。虽然当初见皇帝的时候已经被张寿气过一次,但那一次好歹在场的人还不多,可此时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四周围还有尚未退场的监生和举人!又羞又怒的他想要反驳,可平时都是拿着圣人经义责问人的他,此时难道把圣人经义拿来当武器,直斥太祖皇帝当年把差役当法吏,那根本就是纯粹瞎胡闹?
旁边的肖山长和徐山长见洪山长一副就快气炸的表情,忍不住对视了一眼——虽说太湖书院和华亭书院一向都是对手,但在此时此刻,两个死对头却都觉得洪山长实在是太不中用了。自己非要逞口舌之利,如今被人挤兑得说不上话来,那至少还有最后一招绝户计吧?
吵不过就装晕!
张寿好歹比你年轻这么多,传扬出去不知敬老尊贤,把长者当场气晕了过去,你那些出自豫章书院的学生也就能顺理成章地介入了,不是吗?
想归这么想,两位几乎联袂而来的山长却没有一个打算提醒洪山长的——大家是竞争对手,洪山长甚至还哗众取宠地要把女儿嫁给大皇子,他们看人笑话不好吗?
然而,到底还是有貌似厚道的人,眼见周祭酒这位国子监大司成亲自出来当和事佬,都被陆三郎给软钉子碰了回去,岳山长却上前去一把拦住了似乎还要争到底的洪山长。
“国子监学府重地,往日都是闲人免入的,洪山长肯定也是看到公门中人,一时激急怒失口而已。张博士,你说的太祖训示固然有理,但你也应该给长者留几分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