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兴十八年春,暗沉的云头一连几日的压在头顶,空气里的泥土气息预示着大雨将至。扬州西郊的晒谷场里却是人头攒动,南来北往的十几家商队挤在一起,各色方言交织混杂,像一锅大烩汤。 六天前,镇江洪讯,水陆两道都设了关禁,打算经镇江南下的客商,多数滞留在了扬州。 官府出面就在扬州西场里临时建了市,供滞留的货商们交流互市,南直隶做南北通货生意的大商行在扬州也都设有货站,闻讯也都聚集至此,所以扬州西场这些天才有如此的热闹景象。 一个穿着灰色布褐伙计打扮的瘦小少年,从汇锦昌的货站前挤了出来,他步履匆匆,虽是逆着人群,脚风却比平常的壮汉还要快,只是偶尔抬头的时候,能看到稚气的脸上露出比天气还要阴郁的表情。 许是步子太快,路过拐角的时候差点就撞上了人,少年斜起的眼睛里本能的浮出一抹警惕,却在看到来人面容时,放松下来。 眼前是一个魁梧高壮的大个子,浓眉大眼,长相粗犷,惟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徐大哥,这下可不好办了……” 大个子闻言,先是向周围看了看,又瞪了少年一眼,“好好说话。” 少年警觉之情又浮现在了脸上,他不动声色的四下打量,确定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才渐渐淡了神色,再出口已经换上了山西腔,小声道:“汇锦昌的伙计不肯收银子,说百解丸是他们东家秘制的丸药,以前他们东家每年都会巡视各处商号,才会赏一些丸药给行镖的镖头和跑货的掌柜,不过汇锦昌的东家已经三四年没到扬州来了。” 大高个插着胳膊站了半晌,少年却有点心急:“回去商量,实在不行,咱们快马去金陵把那个神医给掳来。”话音未落就被大高个打了一记后脑,斥责之声压在喉咙里,少年不服的辩驳了几句,两人追着打着朝西南角一处晋商的歇脚地跑了。 直到两个人的身影消失,窝在柳树底下的一排乞丐中间,有个佝偻蜷缩的身影缓缓的抬起头来,泥垢遮盖了他大半张脸,若是仔细打量不难发现,乞丐的嘴角微微上斜,是一副狡黠的模样。 同样的笑容出现在两条街外的一处私宅角楼上,角楼八丈,比周围的楼阁要略高出一些,楼上窗格半开,一只镶嵌金玉宝石的“千里筒”正随着“晋商队”里的瘦削少年和高壮大个子缓缓移动着。 镜筒后面是一张少女的脸。 面若春晓,肤如细瓷。眉眼浓深黑亮,仿佛洗尽繁华后的安静,衬得少女不合年纪的从容端丽 这是汇锦昌北字号的东家,年仅十二岁的商女,王芍。 被她的“千里筒”观察了四天的“晋商队”里,一个身量高壮的男人,正在给马车顶上铺盖油毡子,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坐在帐篷前搓着捆绳,其余七八个面容普通但眼睛却深邃警惕年轻人,或站或坐或走,在马车和帐篷间无所事事。 这些人看上去和西场里所有的行商并无两样,但是,略懂些作战布防的人不难发现,铺毡的男人是整支队伍的最高点,能将西场尽收眼底,搓绳的男人防守着帐篷,且他面前的木敦上戳着的那把用来固定草绳的匕首,是兵士惯用的两刃刀,那些看似悠闲的年轻伙计,都保持着两两成队的方阵,这也是为防止突发情况时,最佳的布阵队列。 更重要的是,随着大高个子和瘦小少年的回归,所有人都本能的停下动作,朝那少年脸上看去,待两人走进帐篷后,所有人又不约而同的互望了一眼,传递着每个人的疑惑和担忧。 若是这支“商队”的古怪仅仅如此,也决计不会让王芍观察了整整四日。 王芍派去查探的人曾经禀报说,那帐篷里有一位妇人和两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但王芍知道,如果把这支“商队”比做军队,那这帐篷里起码还应该有一位将帅。可是这位将帅却从来未曾露面。 “姑娘”丫鬟拂珠不知何时捧了梳妆的物什走了进来。 王芍回过神,把镜筒搁在一旁的架子上,走到黄花梨妆凳上坐下,心绪不由再一次飘到了那群“晋商”的身上。 拂珠净了手,帮小姐打散头发,心里却在暗暗道奇。自从那日小姐拿着千里筒盯上了这队晋商,小姐就时常走神,模样竟比亲自经手一桩生意更用心……除了生意和算计人,小姐唯有在那件事上十分用心……拂珠摇了摇头,希望不是她猜想的那样。 拂珠心绪杂乱,面上却不露端倪,她熟练的挽好了王芍的头发,在镜匣里取出几样首饰端到王芍面前。 王芍收了心思,挑了个赤金镶红宝石的分心,对着镜子比了比,恰瞧见自己染了淡粉色蔻丹的指甲,有些可惜的把分心放了下来。 拂珠已经服侍了王芍九年,见状笑道:“底下人新做了蔻丹,颜色浓正,奴婢瞧着倒也能和这红宝石相配,现在时间尚早,不如奴婢帮姑娘染指甲?” 王芍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手指甲,又在妆匣里挑拣了一番,她有点心不在焉,索性点了点头。 拂珠扶着王芍到罗汉床坐下,退下去准备相应物什。 王芍心里还在想着那队晋商,随手拾起一本《大国游记》想沉一沉心思,刚翻了两页,就听守门的小丫鬟禀道:“小姐,小郭掌柜和来富到了。” 她原本就是吩咐过要见二人的,小丫鬟禀报了一声,就引着二人走了进来。 郭进是汇锦昌淮阴分号的二掌柜,他的父亲郭开山是王芍的师父,也汇锦昌北字号的大掌宗。 不过郭进这人从少年起就一副不苟言笑的做派,又将他爹严苛的性子遗传了十成十,在汇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