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然走过几步后,又继续。
“我能说什么呢,伏在父亲腿上流泪。父亲抚着我的背,好一阵后问,‘你原先的那个王什么,现在怎么样?’我知道父亲是问你,给父亲说了你的工作,说了你给我的帮助,你的大字报情况,和后来你在‘反聂’与‘保聂’论战中的观点。这些观点正和孙伟对立,和父亲一致。父亲听了长叹,说他对不住女儿,也对不住人,我明白他说的‘人’是你。父亲终于没能从医院出来,他走了,带着对女儿的遗憾,带着对他说的‘人’的遗憾,永远地走了。”
到这里,她说不下去,便停住,让心情平稳。
走过几步,抬头见杜适看她,和给她点头,她明白是让自己继续,于是又继续。
“父亲离世的第二天,在沈阳的姐姐,带着她的二女儿静怡赶来了,她们和我一起料理完了父亲的后事,姐姐和我一起商量和孙伟离婚,姐姐说,‘尹家不能容纳孙伟这样的人’。我也觉得,继续和他一起生活,自己没脸做父亲的女儿,无法面对父亲的在天之灵。我们离了,儿子文煦跟我,现在快九岁了。离婚后的日子,我常想起你,常常为影响彼此一生的那一错步后悔,但知道已经晚了,特别想起曾经见一位女的跟着你,抱着你写的大字报,和你一起张贴,一起离去。我远远地,木木地看你们来,又目送你们去,辨不清自己心里的味道。见你们走远了,再去抄大字报,那是所政治部布置给我们几人的任务——”
她停顿下来,走过几步后又接下去。
“还有一次是在商场,老远见你和她在一起,我明白了她是你的什么人。之后,每逢遇见这情况,心里的复杂滋味让我赶紧回避,我没有勇气让你看见。我常想到你,又没勇气拿起电话,可我终究管不住自己的心,心总是想起当年,想起跟你一起的日子。心总劝我,让我来给你赎过,也让我代表离世的父亲,给你赔不是。”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杜适一低头,夜色下,见她成了泪人,她的颤动不稳的气息,声声揪扯着他的心,他这时也很伤心,平稳一下自己说,
“你说‘赎过’,‘赔不是’,这不合适,我不好受——” 略略思忖,继续道,“当初和你分开,我难过了不少日子。但从没抱怨过你,那时候想得多的是伯父,可到后来,我没再怨伯父。我想过,那时候有那时候的道理,带着那种道理,用那种眼光看我和定位我的人不少。造成你我今生这样结局的,根本上说不是伯父,是那时候的道理,这样想才顺,对伯父才公平。”
尹雯没有出声。杜适见她心情稍稳了些,接道:
“刚才听你说,伯父和我在维护聂总领导上是一致的。你看,我和伯父两代人不是观点相同么,是不是?”
尹雯说,“我爸要能听见你这话该多好。”
杜适忽问,“你抄我大字报,是你们所政治部给的任务?”
“嗯,运动一开始就布置了,主要是抄我们所里有代表性的几个人的大字报,抄完交政治部整理。你不是我们所的,可你的大字报我每份都抄,留着自己看。你知道你们所里也有人抄你的大字报么?”
“这我知道。”杜适说。
“除了观点,你的书法和文笔,还引了不少人在那里看。”
“观点你同意么?”
“同意,觉得好像你是在代我说话。我拿你的大字报抄本给我爸看,病床上的他看着点头。特别是看了你在聂总问题上和造反派论战的文字,更是称赞。”
“不想我的思想除了是你的,也是伯父的。我想,若不是当初自行车棚那一步,你我的人生就会是另一个图景。”
杜适的话,在尹雯脑里起了涟漪,走了一段,杜适想她该累了,便说,“过去歇歇吧” 。
两人顺着湖边一处土坡而上,来到一处坦地。杜适朝右侧指指,领她缓步去近旁的一个残亭里,两人坐下歇息。弱弱的园灯下,见亭子里歪斜的画梁已成朽木,上面漆皮剥落,残败不堪,画梁上鸟窝垂下的草杆在晚风中徐徐飘摇。两人在横栏上坐下稍息后,尹雯接着刚才杜适的那句话说:
“真是人生多舛,那一步错后,就走上了另条道。等明白过来时,自己已成了单丝独线。回头再看,当年的人已经远去,不过,无论多远,也不会出我的心。每次想起在身边晃来晃去,自认‘立场坚定’的人,作事那么冷绝,想起他那漠然的语言,心不在焉的眼光,心里的反差便不由得强烈。多少年过去了,若早知道事后这么难受,那时真不该和你分开。有时候,真想回到过去,重新开头,但又想这是在作梦,你说怪不?”
虽然她嘴说是作梦,而且对杜适这样半问,杜适却觉得出,她那望望然看自己的眼神,是在等他摇头说“不见得是梦。”。
进园到现在,她回避问及他的家庭,她只想躲开那话题,这样她少心理负担。听过杜适前面那句“另一幅图景” ,她曾有的想法在心里抬头,她是顺着杜适的话,委婉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杜适静静地听她,觉得她的话很隽妙,露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