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是在被斗了一天后,第二天又被抓去批斗,在游行批斗的路上,校长低声说了句‘我不行了’,就再没出声,被拖到校门口时,已经奄奄一息,后来就没气了,没救过来。”
听到这里,杜适不禁心绪沸涌,“解放后,交通大学的第一任校长兼党委书记,就这样被斗死了。”天地悠悠,此悲何堪,他心痛到极处,一刹间哽咽住了。
这场运动发起时,杜适眼见院、所党委书记遭受暴力,他为此写过大字报反对,但仅此而已,他只是反对自己队伍里的野蛮暴力行为。今天则不同,师生情让他难以自己,他脑里不禁出现了一幅荧屏,上面幻出了当年的彭校长,和校长与自己短暂接触的短片,同时,自己在对脑膜上的这份短片做着旁白:
“彭康的个人魅力,唤起了这位学生的神秘感和敬意,彭康在校运会上与学生握手和简短的鼓励,引起了学生的亲意,彭康内敛不扬的性格,引起了学生的共鸣,学生提前三个月毕业的送别会上,彭康惜别地与学生面立,无言地加力紧握学生的手,临末温情地给了学生八字赠言,引起了学生情感的不舍…。。。这学生的对彭康的敬重,是静默的,从来没有机会也不愿去说出来,只把这敬重记在心里。每想起母校,学生总想到彭校长,想到他一袭的深色大衣,想到他稳静深沉的表情。。。。。。彭康不会记得他与这学生的短暂接触,不会知道他留给这学生的刀刻般的记忆,也不可能知道这学生会这样地缅怀他,一直到老,到终。”
杜适无法承受这样的噩耗,他心里的苦楚,全在了脸上。
面前的学生,注意到了杜适的反应,他又补上道,“彭校长被斗死后,传说周总理关心问起过,不过只能到这里了。”说完后,他无言地看着杜适。
杜适稳了稳情绪,接问说,“那苏庄副校长,和教务长陈大燮他们呢?”
“他们也受到冲击,不过没到彭校长那地步。”
杜适听后默然,对方见他这样,接道,“我遇过的交大校友,对母校和师长都有感情,像今天你这样的,还第一次。”
“毕业离开学校,成为了校友,回望自己的母校和师长们,总会有种亲近感,因为自己的知识是从那里和他们身上得到的,就像从母亲身上吮吸奶汁长大一样。今天校园里的同学,未必都会有这样的体认,这需要时间。”
对方听后,低声接道,“其实在我们同学里,不少人是不同意那样对待校长和老师的,那是种残忍。”
杜适接道,“我想,等那些虐待恩师的同学毕业离开学校,特别是岁数大了,老了,再回想他们在恩师身上的所为,一定会后悔,明白是上当了。”他微叹一声,又继续,“不过,当一代学生毕业离校,终于明白过来的时候,后面又是年轻的一代。不知到什么时代,才能摆脱这种历史的轮回,年轻一代学生才能成熟和掌握自己。”
对方点头认同,他看一下表说,“好我走了,去到约定地点跟同伴会合。”说着转身,又补道,“将来你有机会,希望回母校去看看。”
“我会的,谢谢你。”
学生渐去渐远,一直到消失在交错的人群里。杜适转身去推来自行车,带着沉甸甸的心情骑出了西门。回程中他想,青年学生中,还是有像刚才那位能够掌握自身的分子,不被形势裹挟和利用,变为社会的破坏力量。转而又想,卷入形势被利用,成为破坏性力量的人,又岂止不谙情势的青年学生呢。自己周围那些不少被引导的狂乱分子,不是有已经毕业多年的大学生么,这些人中比自己年岁大的人还少么。想到此,他对自己刚才说给那学生的话,在心里做了修正。他又想,距清华园不远的北大校园里,那个“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的作者,北大哲学系的一名女讲师,年岁不就更大了。这样想着,他的思想来到了一个点上:乱象中的政治诱惑,让有的人疯魔,他们不图本职,去投入乱象,去强筑罪名于人,在他们追求自身目标的血与火的乱象中,像彭康、梁思成、钟兆琳这些正派无辜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他们的冤状该到何处去诉,向谁去诉,谁会受理他们的诉状?
边想边骑,不觉中,又到了来时的柳荫河畔,见那一大群水鸭还在那只白鸭的引领下在河心缓缓畅游,水里群鸭的情态,和岸边拂拭水面的垂柳相映成画。杜适忽感这是一幅多么和谐,多么优美的禽类社会呀,转而感念自身,他只盼当下的乱象早些过去,早日出现清明和谐的人类社会,毕竟,人是万物之灵的。
当晚,时间已过十点,刚才还被浓云复遮的月亮,又露出半个脸来,清冷的月光下,仿佛宇间的一切都浴在了冷水里。楼上工作室里,只剩下杜适一人,外面楼道里,楼梯处,整个楼里都静寂下来。杜适将写给父亲的信折起封好,贴上邮票,坐在桌前一动不动。他盼着父亲能理解自己的隐腹,原谅自己当初的“绝情”,在这封信里他没提到姐姐,他是不好意思,也没有勇气。姐姐那次回信里的冰冷的语言让他无地自容,他只有一个念头,等着父亲宽容的回信。
夜色深浓,月亮又没入在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