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晚间的工作室里,杜适独自一人长守到十点过半。当下的形势,查三代,翻家谱的做法在他心里萦回不去,反复思虑后,他提起笔来,给在西安的父亲写下一封信,信里的语言淡泊冷落,到最后,“断绝父子关系”的绝情字眼落在了纸上。当他把信纸纳入信封后,忽想这信或者会被前往调查父辈背景的造反派分子查抄出来,惊觉中,又抽出和展开信纸,将那绝情字眼前的“暂时”二字涂掉。随着,眼前现出了父亲痛苦无助的样子,他心上发软,又重新将“暂时”补写上去,希望父亲能从这两个字里意会自己的隐衷,并在信末写上“阅后务望焚毁。”完后另取出一张新纸,将改过的信重又誊写一遍,纳入信套封好,当晚发了出去。
回到宿舍上床后,他转侧不眠,负罪感在折磨着他。他又想到,是同一个原因,周颖弃掉了自己,尹雯离开了自己,又是同一个原因,自己断绝了父子关系。他在心里嗫嚅说,“关系断了,感情还在。”但立即像被人啐了一口,他噎住了,懵懂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过去。
一个礼拜过去了。这天,政治指导员朱谦被拉出去,围着工作楼游行过一圈后,再拉回室来,站在当间接受批判。作为支委的于岩,现在开始率人对支部书记进行批判了,指他“消极对待运动” ,“不支持革命造反派群众” 。另一项批判内容,是他们在“砸烂政治部,抄出黑材料” 行动中掘出的,于岩用顿挫的口气质问,“这场运动开始前,蔡政委在我们室做的政治排队名单,最后一名是谁,你清楚。运动开始以来,你做的政治排队名单,排在第一的是谁,你也清楚。同是一个王杜适,你把他从最后排到最前,这样的大跳跃,正常么?你为什么这么做?”
听者中,杜适心里一跳,他不料政治部里会有这类排队名单,他为自己曾被排在末位而不适。当知道后来被改排在第一位时,是同样的不适,他默看着垂头的朱谦,心想“你排得太前了,那不该是我。”
朱谦垂头不语,他平时就少言语,运动以来更如此,所以他的想法别人摸不太准,但基本倾向可以看出。他自从接替蔡政委的支部书记以来,一些看法和主张往往和于岩不合,甚至争执。蔡政委走后,于岩猛觉自己的见解或主张,在支委会里落寡,甚至受到抵制,他的纠结在心的对朱谦的芥蒂,在他平日对朱谦的行为表现中多有显示,研究室里也有人察觉。自从这场运动猛烈展开以来,各级党组织事实上已在解体状态,大小书记们多已成了被冷落,甚或被冲击的对象,朱谦自不例外。
“说!为什么?”坐在于岩身后的周绍先对朱谦喝道。
朱谦仍然沉默。
见朱谦这样,于岩又开口道,“你既然那样做,就该给革命群众个说法,说说为什么?”完后又提高了嗓子,“你不出声,除表示与群众对抗外,还能说明什么?”
“说!说!”远端靠墙的一位大声催问。
朱谦抬头看了看于岩,又转看靠墙的那位说,“辨别政治表现,主要不是在风平浪静时候,而是在风浪大作时候。”
这样的回答在于岩心里引起的,像是对自己问题的磕碰,身处被冲击位置的朱谦,用这样的话给了自己一派人,不管其他人怎么想,于岩是觉着被反讽,被矮化了。他抑不住心中的赫怒,厉声说,“你这是和革命造反派的对立!依你这么说,放言‘肝脑涂地,无意屈从’,跟造反派诡辩的王杜适,在你心里就是‘风浪大作’里的标旗,那革命造反群众不就成风浪里的鱼鳖虾蟹么?你这不是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抗,还能是什么!”他的言语,在群众中引起一阵骚动,有两三人冲了上去,朝后拧住朱谦的双臂,往上一掀,给坐上了“喷气式”,同时嘴里喊问,“是不是?回答!”
这时,一旁的单秉淮几人齐喊“要文斗,不要武斗。”立即引来“我们批斗当权派,干你们屁事!”的回应。
在朱谦就要被推出去再次在楼下“游街”,还没出门时,朱谦挣起头说,“我认识上的错误,愿意在革命造反群众帮助下改正,愿意加入革命造反群众队伍。”
满屋是瞬间的冷凝,众多眼神,传达着不同的内心反应,他们或面面相觑,或看朱谦,或看于岩,或看摁压朱谦的人。杜适的目光,注在朱谦的脸上,心里轻语出一句,“你真可怜。”
朱谦被免斗了,之后人群间的两种思想对立加深了。这期间,杜适注意到在自己和于岩等人的答辩中,和自己同一方的,除单秉淮几人外,还有周颖。此后当同观点的人在一起,包括周颖在场时,杜适的内心总是复杂的,他总避免谈及以往,避免触碰昔日的伤口,当周颖有意无意探拂图书馆阅览厅中所见和尹雯的信息时,他总刻意绕开。这样几次过去后,各自的内心便渐趋平常。
一个周六的下午,同室人都已下班离去,只有杜适和单秉淮没走。两人思想对路,而且平日相处颇合得来,在一起私谈,比较地能敞开思想。话题到了于岩,单秉淮说,“你注意没?小到我们室,大到所,院,部,再往远处想,其他各部,各高校,凡造反派的头头,基本都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