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又想起宝龄,想起母亲在宝龄问题上的两次来信,他心里的母爱一下变得复杂起来。心在思辨,不是每个人都有母亲么?不是每个母亲都有像自己母亲一样的对子女的深爱么?反过来,子女对母亲父亲的回报应该是天经地义的。既如此,母亲第一封信里对宝龄的不悦,就有悖常情了。母爱就是母爱,而非博爱,相对于博爱,母爱毕竟是窄些和私些。他在推想,是宝龄那次随带两小桶打算寄给自己父母的营养品,去西七路看望妈妈,没让妈妈细看,使得妈妈心理失衡:“她现在这样,将来跟了杜适,心里还有我么?杜适会跟上媳妇转么?”他又想起母亲的第二封信,“……我跟你玉英妹都觉着不合适……”。这让杜适想,难怪母亲第一封信里白字不少,那是没给姐姐看。第二封信里一个白字没有,该是让玉英妹看过改过的。
他困顿了,心里说:“对宝龄不悦可以,但不可以制造如此虚词来拆走她。”母亲的想法做法,是她的为人和心理使然。她的以我为中心和要强性格,在杜适方面早有感觉。这在和父亲的关系,在对待凤仙,和现在对待宝龄上都反映出来。那么玉英呢?他只能从当年玉英妹对宝龄的轻视态度去想。想到这里,他难掩对骨肉情的失望,同时悔恨自己为什么没像佟自立那样对恋人不离不弃。他想到了负心男,不论是什么原因,什么理由,自己都是背弃了纯情的女子。亏欠感让他心里作痛。他在想,稳静腼腆的宝龄妹,已经消失在社会人海里。怅惘中,他又拿出她最后写给自己的信,被泪水模糊了的字迹已经发皱,他只觉那一纸诉说字字锥心,句句溅泪。他的眼里满了泪水,嗓子哽噎,负罪感窝在心里,像一窝虫子,人性化了的虫子,个个为宝龄不平,在无息地咬噬着他的心。
大约半年后。一天下午工间休息,忽然周绍先进来,神乎兮兮地说,“孔展元出来了!”
“什么?”几乎像听到口令一样,旁边几个人一齐发问。
“孔展元出狱,回所里来了。”周绍先说得更具体了。
“你说话得把住点。这不是人随便说的,注意后果。”于岩盯着周绍先说。
“可不是真的么,我亲眼看见的。”周绍先瞪着的两颗眼珠像要撑出来,“不信你们去楼下后勤科看。”
“真是么?看着怎么样?”单秉淮开始相信了。
“人是显老了些。行动说话好像比以前随和了,没原先那么孤僻。”
“八年徒刑,这么早就放出来?”周颖过来插话,随即眼光转看杜适,杜适在余光中也觉出了她。
“想必你会知道点原委吧。”周绍先头一歪,朝周颖撩拨一句,又转眼看远端的朱谦指导员一眼。
“为什么我知道原委?你个乌鸦嘴!”周颖的双颊晕出红来,又朝杜适这边看一眼。周绍先嘻嘻地笑,“政治部没有点消息?”周颖微显不悦,用了不经意的口气说,“那干我屁事。”说完不再理会周绍先。
周绍先说,“兴许是在里面劳动改造表现好,宽大提前释放的。”
“真要这样,政策弹性这么大,少见!是劳动改造表现好,还是当初判非其罪?天知道!”单秉淮摆摆手,淡然一笑。
“你的意思是判非其罪了?”于岩紧上问。
“你问我的意思?”单秉淮捻转着手里的铅笔冷笑,“还是先说说你自个儿的意思。别掖着自个儿的,套别人的出来,好摆架势品头品足,显得比谁高似的。要实在没自个儿的,又想知道是什么,你去问天。我说了,天知道。”
于岩自从来组里顶替佟自立至今,在组员们心里的地位已落在水平线以下,他无论是业务,还是为人心地,都不及他的前任。佟自立组长一职的被免,原因大家心里明白。前不久,佟自立的恋人能通过审查,安排去佟那个所的仪器室工作,不言自明是对当初佟的免职理由的否定。同样是党员组长,组员们心向当年的组长佟自立,不待见如今的于岩。几次技术方案讨论会上,于岩言不及物的说话,绕不出真切的技术见解,常落得在座人冷眼。更有人当场冷言说,“我又晕进去了一次。”
刚才单秉淮说“要实在没自个儿的。” 其实是组里人背后讥诮于岩的话,是说他身为组长,技术上没自个的道道。
这类冷塞子话,于岩听过多次,他心里不快,可技术活是过硬的东西,他也拿别人没法。当初他活动着让杜适交出就要出成果的课题,脱产三个月去办专业英语轮训班,被拒未遂。之后,在签署单秉淮一份技术报告时,阅完全篇后,除在“组长”一栏署上己名外,又将己名署在“课题负责人”栏中的单秉淮之后。单秉淮自然不干,于岩只好作罢,两人的心里也结下了梁子。今天两人的对话,还带着那件事的影子。
于岩刚来组里时,“留苏归来”的名声还能让他有种心理支撑,可技术上在留苏众生里最弱。日子稍长,这弱项便在组里凸显,加上他处事德行不至,组员们便拿他不当回事。佟自立被调去邻所后,组员们怀念老组长,老党员,对顶替者于岩更不待见。组员是这样,自己少硬本事,中苏关系破裂,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