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麟游县两亭镇。
卫生站的值班室里,录适的忽然到来,让凤仙恍如梦里。惊异之中,她狠掐一把臂腕,很疼,心想“这是真的,不是梦!” 。
她去给他打来洗脸水,简单擦把擦把后,两人坐定。
“没见你信,人就到了跟前。” 她这样说时,表情拿得很平静,心里却安稳不住。她想,他是因着往来信件里自己的那话才过来的。今天忽然见面,她只想先避开那话。
“沟沟洼洼这地方,你咋么寻来的?” 她有意说得平静,跟泛常说事一样。
“这一路还没少费功夫,到底还是找着了。要是顺的话,本该昨下午就到了。没得成,亏得在离这里三十来里的地方,问路遇上个好心老人,当时天黑下来了,他看我难为没处去的样子,就把他喂牲口在窑洞里睡的炕头让给我过夜,自己回去陪老伴。我就在窑里的炕上睡了。今天一早起来,经老人指点,一路往这边赶,现在才到。”
录适原已在腹的话,如何空着肚子挤乘火车,如何饥饿让他晕吐车上,如何一路黄土急步赶程,如何朔风呛面裹衣顶行,又如何迷失路途幸遇老者......这一路的辛苦磨难,此刻都被他咽住,他不肯在她面前提说这些,半年里,燕子般往返的书信里,他和媳妇已两心失谐,但他不想怨她,也不想给她流露这一路艰程,或是想以此博她动心使其转意。然而,即使话已咽住,他还是难以自己,是机体上的,更是心理上的,他的眼里微显水影。
凤仙眼快,录适即使强抑心情,她也能觉得来。毕竟夫妻多年,他的感觉往往也会成为她的感应。这些年里,虽只是相敬若宾,没有过花前月下,他给过她的关护,她至今记在心里。可如今她觉得,依着各自身境的差异,心思上的距离日渐拉大,而且弥合竟是这样的不易。
她明白这距离始于自己,但原始因由不在自己,她没法左右或改变那因由,她唯一能做的,是想避开或逃脱那因由。回想往昔,她的诉求在录适那里能得到理解,得到帮助,可如今从他那里已得不到。想起他曾经对自己的好,她曾想过放弃己念,继续随他,回到生活的原点,但心里却受着煎熬。她的心多少次想挣出原点,又多少次回到原点,这样往复多次,她终于挣脱出来,来到了一个新点,在这个新点上,她夜不成寐,泪湿衾枕。她回想起离开汉中的前夜,她和他是怎样的合泪相诉,互嘱期望。如今在这新点上,她看到了彼此的相左,在他给她的回信里,他不曾有过的对她说“不!” ,她已经意识到了弥合的不可能,意识到了情之将终。
她不止一次地回望在汉中的岁月,她已经切实体认了那里的人的不淑和不德。想到自己的未来,她没法再容自己回那个家,去尴尬地共一锅饭,共一个门,抬头低头面对曾经的人,经受各人心里明白的对往事的不堪记忆。她还记得回娘家说给自己父母以后,堂上二老的痛切表现,她信里给他表达的意思,是自己的,也是堂上二老的。她铭感于他曾对自己的好,她舍不下她与他的曾经,盼能和他一起单过,可他的回信却那样。她从他的方面去想,能理解他,但是,能理解就该是放弃自己,回到不堪的过去么,她的心不住地摇头,她感觉是来在了人生的一个大的关口。三年前被抽耳光的头天夜里,学校集体宿舍的通铺上,温丽茹抱着自己说在耳边的话,此刻又在耳膜上响,“...你不能怪命,你的心不要弱,要自强...争取你的命...” 。
她起身给他说,“走,咱去隔壁我的屋里看看。” 他跟着去了。
卫生站总共就三个人,和凤仙屋子一墙之隔的值班室,也是这个三人卫生所的药房。来到屋里,她去倒了杯水来给录适,两人简单说过几句后,便没了话绪。她看在地上发呆,他也觉着局促,当年的融洽和无猜,只觉已是淡远了的云烟,和当下是两种不同感觉。
不多时她说,“值班室空着,你先在这里,我去值值班再过来。” 说完去了。
这间小屋不足十平米,室徒四壁,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锅碗瓢勺在一侧墙根排成一溜,显得逼仄难展。录适坐在床边,目光凝然在桌上一瞬不动。窗外射进的一缕阳光,适巧落在桌上两本薄薄的书上,他粗略辨得是她的业务读物,但此刻心情不至,没一点兴致翻它一翻。
这样的寂寥中,他和凤仙在各自的心情中过了一天,晚饭用罢,她领他在卫生站周遭转着看了看。时值冬令,朔风里,远看光山,近看土丘,零星农舍里冒出的炊烟,扶摇而上又在寒风中瞬间无踪。两人走动中,不论是凤仙的引话,还是录适的作答,或者反过来男问女答,都是两人强颜的泛话和应答,和蓄在心里的东西不沾,直到夜色压了下来,她带他回屋休息。
四寂无声,天寒,又是一张单人床,两人紧挨在一起,一时像两堵沉默的墙。月光冷然从窗口泻进来,水银般撒在屋里什物上,床上,凭又增了心上的寒气。两人都在等对方打破沉默和由此切入题目。
两分钟过后,凤仙开口了,“今天你来的这么突然,惊了我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