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杜适幼小的心里，上一辈的四妯娌当中，大伯母跟二伯母投合，妈妈跟四婶能说得来，这俩俩之间，经常是二伯母和妈妈起矛盾，妈妈背后多次说二伯母是个“麻眉儿疯（母老虎）” ，妈妈也不让她，两人差不多是个“平手” 。每争吵过后，四婶会进房来劝解妈妈平平气，可妈妈忍不下。杜适曾经从大人那里听说，妈妈本姓杨，小名叫改娃，十五岁那年骑上毛驴被领来王家做爹的媳妇，妈妈的官名杨郁文是爹后来给取的。
改娃来王家后，起初并不讨公婆喜欢，到这时候她才亲身觉出亲娘跟公婆不一样，每看见公婆那张脸她就止不住心跳，每听见公婆喊“改娃” 叫她，心里就战战兢兢紧步去婆婆屋里听吩咐。她牢记着来王家前亲娘给自己的叮嘱，每晚细心给堂上二老烧好热炕，第二天一早去问候老人昨晚烧的炕暖不暖和。她手上巧，锅台上比上面两个嫂嫂麻利，日子一天天过去，做小媳妇日子里的担心渐渐少了起来，特别是生了素梅以后，公婆喜欢这女娃，常让把素梅抱去她屋里，公婆仰躺在炕上，手扶着素梅让坐在自己肚子上摇着乐呵。渐渐地，改娃比上面两个嫂嫂讨公婆喜欢，这也引得大嫂和二嫂心里暗忌。堂上二老过世后，她和两个嫂嫂之间由当初的内心距离演成了嘴角之争，甚至变成唇枪舌剑的交锋。改娃心里明白，二嫂那“麻眉儿疯” 的后面有大嫂的暗助，她明白自己是在弱势，但她的性子支撑着她要争，要辩。许是因着她的有别于四婶的柔性子，她和自己男人在性格上少了互补，所以彼此也时有冲突。她会当着男人的面在儿女跟前说，“你爹在外头没本事，我就受人的气。” 这样的话说在儿女前，男人心里自然窝火。杜适记得最清的一次爹妈冲突，发生在自己四岁上的一个晚上，已经入睡的他，被一阵咣当声惊醒，睁开眼看，见爹妈不知为了什么扭在了一起，妈妈的头被爹爹拖住头发往柜子上碰，杜适被惊得呆在床上一动不敢动。很快，扭绞在一起的爹妈终于自己住了手，两人喘着气在炕头上生气。不一会，杜适见妈妈一脸泪水，抽咽着过去给爹退去上衣，退去下裤，等到爹躺下睡了后，才过来抱着自己睡下，幼小的杜适被搂在妈妈怀里，他还不懂得是非，心上的天平不知该倒在哪方，只是想，“妈妈挨打了。”
妈妈的性格强些，她在事上的能力也强些，或者说比别的妯娌有担当些。杜适记得，那一年国民党在虢镇街上过兵，他站在临街的大门口好奇地看，现在记得是看了好久，长长的兵队硬是过不完。不想第二天，几个军人来到院里，看过几个房子后，就把妈妈住的这间屋子号下了，说让腾出来给军队的长官住些天。妈妈心里不依，跟他们软软争了几句，眼看不行，就去找来四爸圆说，四爸还没说几句，他们中一个领头的心里不顺，就扬起手里拐棍在四爸身上抡了一下。四爸挨了一棍，忍气出去了，妈妈不甘心，第二天一早，就打好了一个大包袱背上，领着自己和素梅、录适，去到街尽头的警备司令部门口，包袱放在那里，妈妈抱着自己上坐在包袱上，等里面当官的出来，她想要讨个说法，但终究没个人出来理她。她丧气地扛起包袱，领着三个孩子回来，却见四婶过来给她说，那几个人又来了，说不要这屋了，他们在另处号下了比这里合适的屋子，妈妈一听好高兴。这件事在四妯娌中，都说妈妈敢去警备司令部，比她们几个都有胆。
杜适记着件事，是在一天的下午，爹妈两人躺在炕头凉席上，自己被夹在中间听爹妈说话：
“素梅学习上脑子是慢点，你教的时候得放耐心，别让娃一听你教她算术就害怕。”
“这女子脑子里就像少根弦一样。”
“是娃脑子少弦还是你教的不得法，你教不会就别满嘴胡淌骂人。”
“咋么了？”
“前几天你教娃算术，出了道题，说六个加三个再减七个，问娃得几个？娃一时想不上来，你就催，越催娃越害怕，你就不等娃好好想想，高喉咙大嗓子胡喊，娃即便想出来了，也让你吓回去了。”
“我喊啥来？”
“还问呢，你冲娃吼说，‘我问你妈有几个男人！’你看看，他四婶听了忍不住跑进她房里，关起门笑的不停，后来连她四爸都知道了，惹人笑话。”
“女娃家，迟早是要起发给人的，学成学不成由她去，大人犯不上为她费心。”
“你就看上男娃。”
“录儿和杜儿两个，将来得成点气候。”
“你看咱杜儿咋响？” 妈妈说着，用手轻拍躺在怀里的杜适，捋着他脑勺沟沟里那撮厚厚的“麻雀尾巴” 。
“杜儿大了去学生意，我看行。”
当年爹的这句话，一直记在杜适心里。这时，他忽然起了联想，认真地问，“妈，我大了要去学生意，跟我大伯一样得是？”
“去学生意？是谁说来？”
“我爹，真的，我记的清着呢。”
“嘿嘿嘿——，” 脚那头的素梅忽然出声了，原来她没睡着，一直在听妈妈说话，“杜儿大了学生意，跟我大伯一样开铺子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