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杨太后问话,吴益心中大喜。
自新皇继位,太后垂帘以来,他已是渐渐觉知自己实在是走了一条极错的路。
当日在天庆观时,明明可以借机摆脱身上得到脏腥,重新步入正轨,偏偏因为选得错了,把赌注放在赵颙身上,反而叫上位者对自己有了偏见。
然而吴益却并不是那等轻易放弃之人,没有机会,便要创造机会,想方设法给杨太后晓得自己乃是个耿直之臣,从前的选择,不过是自己性情耿介,不知遮掩而已。
这是“直臣”应有之份。
眼下就有了这个难得的机会。
他上前一步,郑重道:“臣不敢欺瞒太后,臣在殿上奏明巩县、萍乡、澧谷等处乱象频发,已有百姓围聚于衙门之外,乃是由入京商贾口中得知,也有亲友故旧在其处,匆匆来信,告知其中急迫之势态。”
御史闻风奏事,并不用告知消息来源,哪怕说得错了,也并无半点罪过。
吴益虽然眼下不是御史,可以他的身份,奏报相关事体,乃是一心为朝为国,只要不是杜撰,倒也不能因此挑毛病。
见杨太后并不说话,吴益复又道:“至于臣弹劾范尧臣此人隔绝中外,有意欺瞒天子,自然也非妄自揣测……”
屏风后的杨太后一下子就抬起头来。
听得那妇人头上的珠翠相击之声,吴益马上就察觉出来,自己的话已是引起了杨太后的注意。
他本就没有半分隐瞒之意,况且因从未给出半分承诺,难得此时能引以为凭,自然不忌讳将背后之人供得出来。
“太后想来知道,范尧臣有一女婿,唤作杨义府,原在学士院中修韵书,后头因范尧臣主管了都水监,便将其调往都水监中任官。”
“浚川杷在新郑门、扬州门外出事之后,那杨义府便停了差事,他虽是范尧臣的女婿,心中却自有一杆秤在,从前同流合污,眼下犯了事,倒也醒悟过来,因他曾在都水监中任职,又与范尧臣相近而亲,知其甚深,又因其身份,是以常能在范府出入。”
“其人偶然见得范纯明给范尧臣的书信,看到上头所说百姓围于巩县县衙门外,困苦不堪,难以为生,实在良心尚在,不能自抑,便与旁人说了此事。”
“臣偶然得知,据此顺藤摸瓜,果然发觉那范纯明信中自有验证,询问回京商贾、百姓,得知近千人围于衙门之外,若非左近有禁军路过,怕是范纯明也难逃此劫!”
吴益说了消息源头,又把杨义府点了出来。
听得是自范尧臣女婿口中传出了,杨太后心中已是凉了半截,只犹还抱有一二分期望,复又问道:“那杨义府所说,有何佐证?”
吴益道:“虽无实证,可那杨义府将所见书信默写了出来。”
他一面说,一面从袖中取了一封书信,双手上呈,道:“臣请太后一观。”
一旁的小黄门连忙上前接了,送去屏风后头。
杨太后拆开看了,果然其中乃是范纯明口吻,所说的是巩县县衙被围之事,又说了近日征召役夫,引得百姓怨声载道云云。
当中不少地方写明了巩县征召徭役的情况同其余所做之事,另又有涉及范家、范党的,十分私密与翔实,并非寻常人等可以杜撰。
这书信只有一页,无头无尾,想来是当中那一张纸,被范尧臣的女婿见得,不知是抄写,还是默写了出来,复又流传到了其余人手上。
看到这一份东西,杨太后已然尽信,却是半晌说不出话来,自脖子到后背,不多时,便出得一层厚厚冷汗,将衣衫都浸湿了。
下头吴益还在说话,道:“臣素来行事孤耿,不畏强权,不为名利所拘,虽为人不喜,或也曾为人蒙骗,可一片忠赤之心,天地皆知!臣当日……”
他字字句句,铿锵有力,仿佛自头到脚,都是一腔正气,正要好生为自己从前在天庆观的行事辩解一回,然则话才说到一半,却忽然被人打断。
“此事吾已尽知。”杨太后开口道,“除你之外,此张书信还有何人看过?此事另有谁人知晓?”
吴益拿不准杨太后问这句话的目的,只迟疑了一下,便道:“臣也是偶然得知,至于太后所问,却是不知究竟……”
他还待要继续圆几句,却听杨太后又道:“吾知道了,宫中尚有别事,你且回去罢,此事关乎重大,切莫对外通传。”
竟是寥寥两句,便把人打发走了。
吴益被撵得莫名其妙,直到出了宫,还琢磨不透杨太后的想法。
御街上头人来人往,喧嚣不已。
吴益站在原地,等着伴当牵马过来。
他心中想了又想,只觉得这一回还是有些失算。
比起先皇同太皇太后,杨太后的心思,显然更难猜测,想要扭转自己在其人心中的印象,并非一日之功。
此时已近傍晚,早过了下卯之事,吴益正站着出神,却是脸上忽的凉了一下,不多时,接二连三的雨点便落到了他的头上、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