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禅寺占地不过十亩,屋舍自然建得紧凑,那一边大雄宝殿中众僧念佛,这一边咪咪嗡嗡的声音便连绵不绝地传进了后头禅房,听在智信的耳中,仿佛许多只蚊子绕着他的耳朵打转,扇不死又撵不走。
他躲在屋里把头、脸、手仔仔细细地洗了好几遍,只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似乎爬满了长着毛的虫子一般。
这几天一直被迫在外头法事,见了许多人,虽然未与疫死的尸首皮肉碰着,却叫他心中毛毛的。
来广南已经大半年,开始是借着水土不服,腹泻不停的理由,在去广源州的半途便逃回了邕州城治病。
谁料得那一处居然半点事情都没有,轻轻松松,只用那顾、张二人耗了点嘴皮子就把梁炯一部给收服了……
倒叫自己没捉住白领功的机会!
后来遇得交趾围城,又遇得疫病肆虐,邕州几乎变成一座孤城,他也再没能同京城重新联络上。
智信是个僧官,本来天然便受人尊重,却被那姓顾的搞得在邕州城中全无立足之地,竟是许多日前等到满城都传开了,他才从下头小沙弥口中得知天子给宫中娘娘拦着,也要给邕州百姓送药的事情。
既是有力气做这表面功夫,演个仁德皇帝,便说明龙椅上那一位还饱有精力。
可是按着他从前知道的内情,到了这个时候,早不该是这般动静才对。
隔得太远,又全无音讯,智信压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心中如同猫抓一般痒痒,又十分恨恨然。
那顾延章,怎的命就那样长!
乱民也好,广源州的蛮夷也罢,便是这一回的交趾来的野猴子,一个个怎的都这样蠢,这样孬,这样没用?!怨不得要被官军撵着打!
平叛军带过去不过两千兵,交趾兵、广源州峒人但凡同乱兵联手起来,不用一个来回,便能将姓顾的小命留下!
那心黑的一死,陈灏又是个重病的,谁人还能来管自己?便是来了管事的新官,一时半会想来也无暇看顾。
届时自家仇立时就报了!
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张仪纵横之辩,哪里不能哄得新来的官员眉开眼笑。
智信虽然身在方外,心却在槛内,琢磨朝中形势十几年,一看到交趾围城,几乎马上就知道,不用多久,最多过上一年半载,朝中定然是要举兵交趾,这一桩战事再逃不脱的了。
只要顾、陈二人死了,便是若是当真要打交趾,同行的还有两个和尚,如此青史留名的事情,他又不跟他们抢,那两人自去交趾传道,邕州城中却也需要一个德高望重的大和尚,自家便十分合适。
虽说邕州也是偏蛮之地,到底也比升龙府好……
是以当时交趾围城,他虽然心慌,却并不怕——哪怕城破了,两国对战,也从未听说过要杀和尚道士的,再一说,交贼自古畏惧鬼神,对和尚也是一般的敬奉三分,自家必定性命无忧。
陈灏病入膏肓,顾黑心就在城门上,敌我兵力悬殊,这城十有八九是再守不住了。
只要这两个人死利落了,他定不吝啬于帮着真心诚意地超度一番——从前再恨,毕竟神形已灭,他是个大肚的,也便不再计较曾经被那顾黑心陷害的事情了。
谁能知道……到了这般田地,居然还能叫这两人翻了身!
智信把手放在面盆了搓洗了半日,一面洗,一面想,越想得细,背后越止不住地冒着冷汗。
城中的疫情已是许多时日未曾听得再有死例,仿佛从前那许多人的朝病夕死只是一场噩梦一般,醒得来,便不复在。
邕州一城,从上到下,已是渐渐回归从前的生气,从州衙到百姓,众人各司其职,各行其事。
可越是这般秩序井然,他越是心中发慌。
智信一双手洗了半日,还未来得及擦干,便听得外头小沙弥隔着门叫道:“大师!衙门里头来了人,请您出来说话!”
又道:“仁慧、仁忠两位上师已是在门外等着,只差您了!”
智信连忙把手擦了擦,又整了整衣衫,取了禅杖出得门去。
这一阵子常常被衙门分派外出做法事、做超度,用来安抚民心,去衙门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一回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得劲,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般。
出得观音禅寺的大门,果然外头已是停着一辆马车,车厢门是大开了,里头坐着两个一同南下的和尚。
那两人一并坐在左边,留了右边的位子出来。
纵然都是佛门子弟,也一同南下,可因营中的传言,智信同那两人并没有什么往来,此时上得车厢,只单掌在前,行个礼,口中念一声佛号,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从禅寺到邕州州衙,足足花了半个多时辰,车厢上头却是一个人都没有说话。
三人一下马车,很快便来了个小吏上前相迎。
智信口中念一声佛,一面带头跟着人往里头走,一面仿若不经意地问道: